姑苏有雪---玛丽亚95(2 / 2)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5392 字 2个月前

“哦!苏雪!”问者恍然大悟。

苏雪苏大家。

在这片地方,她的名声曾经红极一时,至今未曾被人忘记。

苏雪谢绝了旁人的帮助,自己抱着琴,盈然上台。夕阳温柔地照在海面上。天色有些暗了,台下看客无论远近,都看不清苏雪的面容。

她依然是一身白衣,一支玉钗,修饰少的几乎等於不存在。苏雪之后,再没有人敢如此出场。

可今时今日之苏雪,又怎能如彼年彼月之苏雪?

那时,他是年少气盛的状元公,她是灵巧善良的俏花魁。

那时的苏雪,心里不是不自负的。美貌无比,琴歌双绝,花魁势在必得。

自许出淤泥而不染,心里未尝不曾等着那一个良人脚踏五彩祥云来救她。良人来了,有英俊,智慧,才华,地位。但他是别人的。

那时的她看似白衣天然,实则处处下足了功夫,每个细节,每个动作,都是仔细推敲。心里是否别有所求,连自己也纠扯不清。

苏雪忽然想起了那个曲子。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却只恨少年公子负恩多……”

辗转京城,飘零流年,终究还是敌不过这一曲成谶。最终默默回到苏州,不是不憔悴,不是不伤痛,直到某日,她看到了自己的琴。

即使陷身火坑,她也未曾自轻自贱,甚至於在琴道上青出於蓝而胜於蓝,十三岁时全苏州便没有琴师还敢教她。那时寄托了她所有心血,梦想,甚至於生命的琴,却蒙上了尘埃。

她抱起了自己的琴,泪如雨下。

沈公子,沈大人,沈郎,苏雪爱过怨过,痴过傻过,受你恩情,也在这短短几年流尽了一世眼泪!此间种种,如何分说?

既不能说,便不必说。往事如烟,散尽无痕。

今日白衣苏雪,已是千帆过尽,海阔天空!

苏雪静静地抬起手,暗金色的光辉镀在身上,温柔凛然,不可逼视。

琴声响起。

曲子并不艰涩,是很多人都听过的《欸乃》。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像一片竹叶飘落江水中,荡起的圈圈涟漪,或者青山峭壁处,一棵固执坚韧的青松;阳光温暖,树林里青草的香气,或者岩上苔重,一抹木屐遗痕。云海翻腾,万物枯荣,江河跨地,日月行天,谁曾软语盈盈墙里秋千墙外笑,谁曾望断天涯多情却被无情恼?

张甫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再看台下看客,都听得出神,不少人也莫名地流出了眼泪。

苏雪的琴,似乎是高深艰涩的,却又似乎是最平易动人的。听她的琴,似乎就会不知不觉地想起自己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东西。

风雪夜归时,那一盏昏黄温暖的灯光?

巴山夜雨时,那一剪温柔羞涩的眼神?

老大归乡时,那一句纯朴乡音的问候?

春日郊游时,那一朵迎风微笑的杏花?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夕阳已经沉的快要看不见,天边余了一抹残红,水波摇摇地漾着,台上伊人已经芳踪渺渺。一片寂静。

“苏雪的琴道,已经要合天道了……”

张甫这才发现身边有人,扭头一看,沈京也流出了鳄鱼泪,正抓着他的袖子要抆。

“去!”张甫立即抽回了自己的袖子,自己先抆了两下,又点头赞同道,“她仅凭琴道,恐怕亦足以史上留名。”

沈京寂寞地自己掏了手绢:“我说老弟,我收回我上午的话,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现在,真的不看好你。我刚才一瞬间觉得她都要羽化成仙了似的。”

“……沈大人,你有手绢为什么还抓属下的袖子?!”

张甫打岔般地说了一句,心里却陡然一凉。沈京不是说的不对,而是太对了。

“砰”地一声,一朵烟花腾起,在夜空中璀璨绽开。大部分人方才醒过神来,有人叫道:“苏大家呢?”但五彩缤纷的烟花接二连三,很快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再度热闹欢腾起来。

很快,天边残红也已经消失,天色彻底沉了下来,盛典已经结束。最后一颗烟花在夜空中谢幕时,张甫鬼使神差地向后面一驾马车看去。

那驾青幔小车上,苏雪也正掀了车帘向外看。焰火映得她的面庞晶莹如玉,眼睛清澈,亮得如同灿灿星辰。

可能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苏雪转头看看,对他微笑。眼中古井无波,像一颗琉璃琴心,光华晶莹,却冰冷透彻。

张甫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沈京瞧着,叹了口气,背手走开了。

三尾声

万历八年冬。

《大宪章》已经颁布五年。在大家好不容易逐渐适应了公民,自由,权利,议院之类的新词汇之后,忽然又有一条爆炸性的消息传开:

“大宪章”“议院”的始作俑者沈默被一贬到底,只余虚职,张居正升任首辅,解散议院,废《大宪章》,重新为万历皇帝正位!

一石激起千重浪。天下大震。

万般纷扰之中,一行人在风雪之中离开京城,向着苏州方向迤逦而去。

“爹爹,爹爹,前面有人!”

一位美貌少妇薄怒道:“宝儿,说你多少次了,不要一直掀车帘,伤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名唤宝儿的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容貌活脱脱与那少妇一模一样,一望即知定是母女。闻言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转,扮了个鬼脸,依偎回母亲身边,脚却不经意地踢了踢对面坐着的中年文士。

那中年一直做聚精会神看书状,终於抬起头来,白面略须,气度温润,此时却只能苦笑道:“宝儿还没来过苏州嘛。”

美妇瞪他一眼:“惯完儿子惯女儿!”

那中年和少女都呵呵笑了,美妇绷不住,也笑了。笑完,那少女大概也是有些疲累,便伏在美妇膝上,沉沉睡去。美妇这才有些忧虑地道:“你……不要紧?我爹爹自然是欢迎我们去住的,只是京城……”

中年摇摇头,轻松道:“改革都很难,我也没有想过能一蹴而就,正好让那些牛鬼蛇神都蹦出来看看……我们也透口气,在家乡给宝儿办及笄礼,顺便看看汇联号怎么样了。”

原来,这中年正是大明前首辅,前议院议长,沈默沈拙言。身边的自不必问,大明一品命妇殷若菡。

若菡点点头,也不再提起此中一节。

他们这次正是要借机告假,回沈默心心念念的东南去看看。沈默的三个儿子已经先走一步,去苏州打点收拾,柔娘不放心,坚持一同前去。因此,这辆马车中只余夫妻幼女,三人也是其乐融融。

眼看快到苏州城。天空又开始静静飘雪。

南方的雪与北方不同,很少会夹杂着凛冽的风,只是大片飘落,寂静中别有一番风情。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

渐渐地,越来越清晰,显然马车离弹琴人越来越近了。宝儿也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揉揉眼睛道:“谁在弹琴?”然后看看父亲微笑的脸和母亲难得有些赌气的神情,迷糊道:“这是怎么了?”

琴声激昂高妙,却毫无缱绻温柔之意。

沈默侧耳倾听,却把若菡的手抓了过来,放在自己手中。若菡象征性地挣了一下,没有抽动,也不再说话,那类似於赌气的神情也渐渐消失,像沈默一样,认真倾听起了琴声。

雪落纷纷,马车吱呀。

有人遥遥唱歌。

“采采荣木,结根於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采采荣木,於兹托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

贞脆由人,祸福无门。匪道曷依,匪善奚敦。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徂年既流,业不增旧。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怀矣,怛焉内疚。

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歌声铿锵,穿云裂石。

宝儿眨眨眼睛:“这是谁啊,唱得可真好听。这好像是在劝爹爹不要丧气呢。 ”

沈默一笑,若菡反手在他手上掐了一下:“红颜知己,不错啊,沈默沈阁老。”

沈默摸摸鼻子,又把另一只手覆了上去:“前几年沈京来信说她快以琴入道了,你还不信,现在看来如何?”

若菡喟叹一声:“真是……令人佩服。”

宝儿左瞧瞧,右瞧瞧,乖巧地没再发问。

沈默握着若菡的手:“若菡,前事俱已随风。她已经有了她自己的路……”

若菡的耳根渐渐泛了红晕上来。

“若菡,上穷碧落下黄泉,沈默有你,足矣。”

琴声渐去不闻。

两年间,关於立宪还是君主的议论甚嚣尘上。两年后,张居正病危。沈默星夜回京,一举翻盘,重开议院,重启宪章,至此,君主立宪制在大明尘埃落定。沈默官居一品,兼任议长,再也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权威。

次年春日,午后阳光暖意融融。沈默在书房,躺在逍遥椅上阅读着江南来信。若菡端了莲子羹进来,笑道:“歇会儿吧。”

沈默随手把信放在一边,接过莲子羹,满足叹道:“还是娘子手艺最好。”

若菡笑嗔:“快喝你的,话还不少。”说着忽然一眼扫到那封信里,有个尘封许久的名字。她有些讶异,好奇地定睛一看,写的是:“苏雪大家受欧罗巴五国联手邀请数次,已决定前往欧罗巴一展琴艺,日前已出海……”

她微笑一下,看着沈默满足喝羹的表情,心中涟漪不起,安详宁定。

莺飞蝶舞,正是一片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