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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再一次反覆了。比较起前几次, 这次似乎合情合理, 因为他被官府……准确的说, 是被沈默欺骗了。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 是现在与叶麻重归於好, 又收编了他的部队, 腰杆自然重新硬起来, 就算要投降, 也得重新开个好价钱!比如说过去后, 级别怎么转换, 工龄算不算, 弟兄们的安置费怎么办, 将来孩子就业管不管, 等等等等, 一系列从前不敢提的问题, 现在终於可以摆上台面谈了。
正如圣人所言:‘本钱越大, 要的越多……
但回答他们的, 是戚继光和俞大猷发动的联合强袭!不是伏击、不是守城、也不是水战, 就是用倭寇最擅长的陆战, 以攻对攻!
通过一系列缜密的计划, 沈默一面千方百计的削弱徐海一方。一面加强俞大猷和戚继光的实力, 终於在这一刻, 嘉靖三十七年四月十八, 完成了实力上的逆转。
强者, 弱者就此易位, 沈默终於露出了他的獠牙和利爪!
但当看到沈大人用精准莫测的智慧和缜密复杂的计谋, 把徐海等人玩弄在鼓掌之间时, 俞大猷和戚继光除了五体投地的佩服外, 更多的感受却是羞愧——堂堂大明四品大员, 本不用跟这些倭寇客气, 之所以虚与委蛇、步步为营, 正因为军队实力不足而已。
戚继光和俞大猷还有他们的部下, 等这一天实在太久了!其实一直以来, 他们都在屈辱中煎熬着, 被真假倭寇嘲笑, 被官府朝廷指责, 老百姓也对他们不抱任何希望, 这种刻骨铭心的羞耻, 深深烙在每个官兵的心里……战争打到这个年代, 此刻愿意当兵、还在当兵的, 已经绝少纯属混口饭吃的渣滓了。
怒火在熊熊燃烧, 急於洗刷恶名的官兵们, 战意日渐高涨, 却被沈默牢牢按住, 不准他们轻举妄动, 就像弹簧一样, 已经压到了最紧。此刻终於松开。迸发出来的能量, 自然无比惊人!
将士们如出闸猛虎, 疯狂的攻向疯狂的敌人, 完全凭着一股血勇之气, 便趟平了徐海的整个右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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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 战果出来了——明军大胜!硬生生吃掉了徐海的侧翼, 杀伤六百多人……要知道, 现在徐海的部下, 可都是骨灰级倭寇, 精锐中的精锐啊!
这样的结果让徐海不得不认清现实, 虽然有轻敌、疲劳之类的客观原因,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 无论从兵力、士气、还是作战能力上, 自己不再占有优势……
大帐中, 他颓然对叶麻道:"连最后一个优势也没有了……”
叶麻点点头, 涩声道:"虽然有所预料, 但我也没想到, 明军竟然跟咱们对攻了, 还占据了优势……”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们终於意识到, 就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孙大圣。沈默也是法力无边的如来佛, 如何腾挪也逃不过他的掌握!这个可怕的对手已经把他们捏在手心, 除了投降, 别无选择……
叶麻颓然道:"大将军, 我们还是降了吧……”
徐海脑门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紧抿着嘴唇, 一句话也不说。
叶麻叹口气, 劝道:"其实最近, 我总在考虑一件事, 只是这想法若隐若现, 又怕说出来动摇军心, 所以一直未曾跟别人道过。”
徐海看看他, 轻声道:"讲。”
"我觉着, 咱们这行确实是没前途了。”叶麻轻声道:"为什么咱们现在越干越难干?看起来是你我中了沈默的‘反间计, 但其实归根结底, 还是因为大势所趋……大势决定气运啊!顺势而为, 则风生水起;反之则处处不顺, 日渐凋败。”
"说得这个玄乎, ”徐海冷笑道:"我看你是被吓破胆了。”
"其实一点不玄乎。”叶麻沉声道:"我给你分析一下现今的大势, 你自己琢磨琢磨, 先说咱们一群海盗, 原先打打劫、跟地方官府斗一斗, 还算轻松惬意。谁成想现在玩大了, 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据说对咱们的重视程度, 已经超过了蒙古俺答, 排在第一位。”
"这几年给我的感觉, 是官军越打越多, 越打越强。咱们的营生呢, 却一天比一天难做。”叶麻叹口气道:"归根结底, 咱们毕竟只是一群海盗, 本身也没什么称王称霸的野心, 只知道杀来抢去, 让自己的名声臭不可闻。正经人耻於跟咱们为伍, 也就让咱们没法再进一步, 长久必不是朝廷的对手。”
"再看看老船主, 咱们这行的巅峰人物, 按说他那么多战船、兵士, 还占据日本的三十六岛, 应该不怕朝廷了, 可日子一样难过。”叶麻道:"岛津贵久已经开始了大隅统一战, 当他胜利之后, 必然不会容忍卧榻之侧, 还有老船主称王而据, 摩抆已经发生, 只等最后爆发……”
"你说的太玄了, ”徐海不同意道:"不说老船主本身的实力, 就说多少强藩对他巴结奉承?岛津贵久就是统一大隅, 也不敢得罪老船主!”
"如果老船主也跟你同样想法, 那他离败亡不远了。”叶麻冷笑道:"他们为什么奉承老船主, 不是因为他实力强大。而是他垄断了日本的贸易, 军火、兵器这些战争物资, 全要仰仗他老人家, 所以才不敢得罪!”说着叹口气道:"但现在海禁开了, 日本强藩可以跟朝廷做生意了, 他们完全可以通过掮客买到西洋的兵器, 对老船主的依赖大大减少, 也就不必买他帐了。”
"你是说, 老船主孜孜以求的‘开海禁, 却使他失去安身立命之本?”徐海瞪大眼睛道。
"不光是老船主, 还有我们。现在让市舶司弄得。又有兵船保护、又有政府拍卖, 税收还不算高, 赚头比走私大多了, 也安全放心, 谁还愿意走私?那些原先跟我们有联系的闽浙海商, 忙不迭的跟我们断绝关系、投入官府的怀抱。甚至为了得到宽大, 还出卖我们。”叶麻苦笑一声道:"你看看曾经无比风光的陆绩, 现在跟丧家之犬一样, 还得靠我们庇护, 就知道世道真的变了……正是因为没了那些人的掩护和情报, 我们才变成聋子和瞎子, 被官军玩弄於股掌之间。”
叶麻说完足足一刻锺, 徐海一点声音都没出。叶麻以为他怎么了, 轻声呼唤几下, 徐海才回过神来, 苍凉的叹息一声, 扶着椅背缓缓起身, 轻声道:"我到后面去一下……”不待叶麻点头, 便慢慢往后走去。
只是往日那挺直的腰杆, 此刻竟然有些佝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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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去找王翠翘, 这个时候他需要自己的妻子。
此时王翠翘正在抚琴, 琴声悠悠, 乐曲婉转, 仿佛美人在倾诉。他不由收住脚, 站在帐口, 静静听妻子抚琴。说来也怪了, 他听翠翘抚琴次数也不少了, 但从前听时, 他那长满肌肉的大脑, 根本消受不了那优美的音律。在他看来, 弹琴跟弹棉花其实是大同小异的, 不过是弦多点、长短、高低的变化[ 天珠变 ]也复杂些罢了, 哪儿比得了妻子的一颦一笑、乃至一寸肌肤?实在是索然无味, 纯属折磨。
但今天与往日格外不同, 他发现自己竟能听进去了, 虽不知道弹得是什么玩意儿, 但那扣人心弦的旋律。使他的心情跟着起伏不已, 眼前一片秋高气爽, 风静沙平, 云程万里, 天际飞鸣, 是他一下子忘记了烦恼, 沉浸在这美好的意境中不可自拔……
这时, 便听王翠翘轻启朱唇, 唱道:"平沙水云, 似轻烟惨澹斜曛。秋戽冬临, 芦花乱纷纷, 孤雁离群。”琴声在此变调, 徐海眼前的画面也清冷起来。
只听翠翘又唱道:"带月也披星, 南往悲鸣。千万里衡阳, 衔芦花, 宿柳岸, 异乡飘零。向蒹葭水汀, 汉孤伶。饮也啄也呵, 前生定, 望寒北, 又各一方泪淋……”仿佛孤雁铩羽, 掉队悲鸣, 落於水汀之上, 孤苦无比, 彷徨无助;正像他目下的心境, 凄凉无比, 无可奈何。
听到这里, 徐海竟然流下泪来。
但在如泣如诉之后, 琴音突然又变得铿锵有力, 旋律也跌宕起伏, 如风卷黄沙, 鹄鸿展翅长啸, 扶摇直上, 在万里晴空中扇动双翅, 引颈高唱, 便听翠翘的歌声也渐高起来:"春风南来, 水涟涟, 鸿雁北归, 飞翩翩。春风南来, 鱼龙变化[ 天珠变 ]潜深渊。鸿雁北归, 鸾凤和鸣上九天。潜深渊, 深渊变化[ 天珠变 ]在深渊;上九天, 九天九天上九天!天海相隔几万千, 日沉海底复升天!”
原来大雁并没有失去他的雄心大志!而是自己舔疗伤口, 重又丰满了羽翼, 终於又一鸣惊人, 展翅高飞, 翱翔於万里碧空, 重新成为了众人仰望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