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听唐鹤征抽泣着讲解道:"父亲早年在山间建筑茅屋, 苦修一十六年, 他立志践行孟子的教诲, 摆脱物质的n, 砥砺心智, 寻求突破。在那十六年间, 无论寒暑, 他都睡在一块门板上, 冬天不生火炉, 夏天不用扇子, 一个月吃一回肉, 身上的衣服也从不过两层, 同时又不分昼夜的苦读, 学遍了诸子百家, 自天文、乐律到地理、兵法无不究其原委, 终於写下六部经书, 修行成功……”虽然面上满是哀伤, 可他的表情却是骄傲的。
"靠着深湛的气功, 父亲一直保持着充沛的精力, 可毕竟还是凡胎。那禁得起经年累月的苦修, 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唐鹤征终於忍不住流下泪来, 哽咽道:"原本他打算, 写完书便休养生息, 以续遐龄的, 可这时倭寇肆虐东南, 百姓生灵涂炭, 朝廷束手无策, 父亲怎能坐视偏安, 便接受邀请, 重新出山抗倭。”
"常年征战, 让他的健康愈加恶化, 那次得了‘败血病后, 便一直没好, 精力大不如前, 只是他太好强, 一直强撑着不愿告诉别人, ”唐鹤征道:"到了今年更是浑身浮肿, 举箸提笔诸多不易, 且时常陷入昏迷, 父亲知道, 距离大去之期不远矣, 这才上疏乞骸骨, 上个月终於获准, 这才离开宁波回常州老家……”说到这, 这个与他父亲容貌极为相肖的青年, 已经泣不成声, 再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 舱里的老家人出来道:"中丞, 我们老爷醒了。”沈默拍拍唐鹤征的肩膀, 走进了船舱里。
沈默怀着悲怆的心情进去, 却没有闻到浓重的药味, 也没看到床上有人, 甚至连被褥都整整齐齐, 不像躺过人的样子。但唐顺之确实是在屋里, 他穿着布袍端坐在软椅上——那布袍虽然半旧, 却象崭新的一样折痕分明, 熨帖的穿在唐顺之身上, 即使最华贵合身的锦袍也比不了。
唐顺之的面容清矍, 双目深邃, 正带着淡淡的微笑望着他的师侄, 那翩然的风度令人如沐春风, 就像别人跟沈默接触时的感受一样。
在这一刹那, 沈默终於明白, 原来自己一直以来, 不知不觉的, 都在模仿着这位潇洒倜傥、温润如玉的师叔……但始终还是不如人家原版来的挥洒自如, 总能找到些许斧凿的痕迹。
眼前的一切, 让沈默不由脱口道:"师叔, 莫非您消遣我?”他的意思是, 你真是长病吗?怎么不吃药, 也不卧床呢?
唐顺之淡淡一笑, 缓缓伸出拢在袖子中的双手, 沈默刚刚放松的心情, 一下子沉下了去——只见那双手, 已经完全浮肿得发亮发黑, 连指甲都脱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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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顺之将双手拢到袖中, 淡淡笑道:"你师叔就是这么个死要面子的人, 就是死, 也得体体面面的, 那种僵卧病床, 便溺不禁的等死, 我可不能接受。”
"那也总得吃药吧。”沈默轻声道。
"人生而有命, 这是个定数”唐顺之淡淡道:"不到大限, 阎王勾不走我;到了大限, 华佗留不住我, 又何苦要喝那些败胃口的黑汤子?还不如这样好, 至少屋里清洁, 我也有胃口吃喝点好的。”看到沈默双目通红, 他又轻声安慰道:"拙言不必如此, 有道是有生皆苦, 人从降世便嚎哭而来, 一生经历过多少苦难折磨, 而今我终於要卸下一切重担, 魂游天地四方, 怎能不欢笑而去?你也要笑着送我才是。”
唐顺之, 字应德, 号荆川, 出生在常州武进, 其祖其父都是进士出身, 全都官至知府以上, 乃是地地道道的书香门第, 名门公子。他更是天资超人, 刻苦好学, 十六岁中秀才, 二十二岁中解元, 次年中贡元, 虽然在殿试时, 与状元抆肩而过, 却也取得第四名‘传胪的佳绩, 年方弱冠便取得如此成绩, 他足以让天下[ 遮天 ]读书人顶礼膜拜。
他的主考官是那位靠‘大礼议鹊起的张璁, 张首辅对他又分外器重, 他仿佛踏入了仕途的快车道, 时人都说, 他能够十年后便登阁百相。但少年得志的唐顺之, 有着不可避免的冲动与自视甚高, 他深恨张璁发起大礼议, 导致满朝刚直之臣或死或贬, 从那时起朝中正气荡然无存、阿谀攻讦者纷纷上位, 所以不齿与张璁等人为伍, 一年后就告病回乡, 躲进山里苦读圣贤之书。
而后又给母亲守制, 直到五年后, 他才奉父亲之命, 重回朝廷, 在翰林院任职不到两年, 眼看着国事糜烂, 朝中暗无天日, 他终於忍不住在集会中批评张璁弄权、以致宵小当朝。这彻底激怒了气量狭隘的张璁, 决定给这个心高气傲、不识抬举的后生, 一个最严厉的处分——革职为民, 永不起用!
这一年, 他才二十八岁。
五年后张璁下台, 依照惯例, 凡是被张阁老打倒的, 都可以翻身了。徐阶如此, 唐顺之也是如此, 他起复为翰林院编修兼左春坊司谏, 这一年, 他三十二岁。
仅仅半年后, 嘉靖十九年元旦, 按惯例, 皇帝要接受文武大臣的迎春朝贺, 唐顺之与罗洪先、赵时春三人向嘉靖皇帝进谏, 提出嘉靖皇帝接受百官朝贺后, 再请太子朱载壑出文华殿, 接受百官朝贺。这是因为嘉靖帝曾命朱载壑监国两年, 但满朝文武都没有见过这位未来的皇帝, 接受百官朝贺合乎礼法。
司谏的本职, 便是进谏。谁知这一本分进谏引动了嘉靖帝那颗敏感猜忌的心, 他看后勃然大怒道:"料朕将不起也!”因为当时他正好生病在床, 便认为是大臣起了异心, 预料他快要驾崩, 要请太子出阁来当皇帝了。
他在唐顺之等人的疏状上, 用朱笔批了一百多字的严厉谴责, 将他三人革职为民, 永不起用……同样的厄运再次降临, 这一年, 唐顺之年仅三十二岁。
而后便是十六年的山中苦修, 待到再次被推荐出山时, 已经是近五十岁的老人了——离二十三岁中进士, 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间, 他只有四年多在朝为官, 其余时间大都被‘革职为民, 在家‘永不叙用了。
家人劝他, 你向来没有错, 却遭到这么多年的苦难, 就算不出山, 也没人说你什么。他却道:"向已隶名仕籍, 此身非我有, 安得计较荣辱?”便毅然决然的出山了……
数年舟船, 征战至今, 终於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他这才了无遗憾的解除了自己的责任, 乘舟回乡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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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这位堪破生死祸福, 视己身如臭皮囊的贤者, 沈默若有所悟, 恭敬得双膝跪倒, 轻声问道:"敢问师叔, 如何视荣华为无物, 置生死於度外?”
唐顺之微微一笑, 轻声道:"先生曾言:‘你看如此花树, 在深山中自开自落。 你未看此花时, 此花与汝心同归於寂。你来看此花时, 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顿一顿, 接着道:"这是我心学的至理, 须得用一生解读, 此花在你心中, 必与我心中之花不同, 所以我没法教你。”
"您的意思是, 让我自己用心去体悟吗?”沈默轻声问道。
"是这样的, ”唐顺之缓缓道:"但师叔弥留之际, 可将自己的心得与你参考。”
"师叔请讲。”沈默肃容屏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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