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肖先生有本事, ”小乞丐很自信道:"你比肖先生厉害, 当然更有本事了。”
"哈哈哈……”沈默忍不住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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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丐离开时, 已经很晚了, 沈默裹了裹身上的毛毯。感到有些疲倦。
铁柱凑过来, 小声道:"那个姓肖的, 几次想挑事儿。”
沈默微微颔首, 压低声音道:"他认出我来了, 这是他难得的报仇机会, 不过那些蒙古人不愿惹事儿, 他只能干着急。”这毕竟是在大明的土地上, 除非有把握把自己这些人一网打尽, 一个不漏, 否则他们别想回到草原上了。
"那我们呢?”铁柱低声问道:"我们就这么放过他?”
"我还没想好……”沈默摇摇头, 低声道:"况且现在也不是抓捕的好机会。”沈默早就盘算过了。这么恶劣的气候下, 即使一发现这些人便去找援军, 也不可能在明天赶到了;而且蒙古人的机动能力要远远强於明军, 如果不是伏击的话, 人再多都只有吃灰的份儿。
但沈默心里又确实痒痒, 想要为边关的将士吃下这块肥肉:"让我再想想, 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说着,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见大人不想再说话, 铁柱悄悄坐回自己的位置, 小声安排卫士们上、下半夜轮班值守自不用提。
对方也有类似的安排, 一阵骚动之后, 大殿中重又陷入了安静, 当然这次持续的时间, 要长得多。
沈默当然不用值夜, 只管睡他的觉就是, 这毕竟不是房间了, 没有温暖的被窝, 到了下半夜, 火堆不那么旺了, 尽管裹着两条厚厚的毯子, 他还是被冻了起来。
大殿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交相呼应, 甚至能压过外面的风声, 对於有些神经衰弱的沈默来说, 在这种又冷又吵的环境中, 一旦醒来休想再入睡, 索性揉揉眼, 从怀中掏出师傅的信, 在幽幽闪动的火光中, 那方正浩然的字体, 更显得棱角分明:
‘爱徒拙言如晤:吾作此书与汝永别, 汝观此书时, 吾师徒已阴阳两隔矣。
‘吾已五十有六, 已到知命之年, 早知无论帝王将相, 皆是殊途同归, 谁也逃不了化为黄土之日。本当安然面对, 不复多言。然恐世人不察吾衷, 谓吾一生‘沽名钓誉、邀取直名, 又有三五谏言不能达天听, 故而作此书, 为吾徒言之:
‘观吾一生, 实顽蔽不灵, 触行多愆, 然夙忝门素, 得奉教於君子, 耳濡目染, 身体力行, 总怀报效安民之心, 不敢沽取虚名於己身。观吾一声, 碌碌无为, 建树全无, 每每对镜自顾, 见一白发老叟, 方知壮志未酬、冯唐先老, 便不禁潸然泪下, 肝肠寸断。然吾自总发, 至出仕二十余年, 州闾乡党, 见许愚慎, 朝廷衣冠, 谓无衅咎。平生所作惊世, 无非上疏弹劾奸党矣, 亦非刻意而为之, 不过见遍地腥云、满街狼犬, 干坤倒悬, 却无人敢言, 偶一愤懑之举矣……
‘古人云‘圣人一怒而安天下[ 遮天 ]民, 汝师不过芥子, 无圣人之能、更无圣人之德, 亦绝无邀取直名之心, 所言所行不过是‘吾当说当为矣, 吾不能因天下[ 遮天 ]人装聋作哑, 便矣装聋作哑, 吾乃圣人门徒, 所秉承者, 不过圣人教导, 行吾当行之事, 毁誉皆非吾意矣……”
看到这儿, 沈默的眼前模糊了, 心酸愤懑的感觉充溢着他的心胸, 在展开这封信前, 一路上他设想过好几种师傅可能说的话, 有可能是谆谆教导;有可能是慷慨陈词;有可能是指点江山等等……就是没想到, 竟然是这样一篇满带着委屈和痛苦的自白书。
在他的印象中, 老师是私塾中严厉苛刻的老学究, 是码头边潇洒作别的真名士, 是朝堂上与奸党势不两立的强项令, 是刑场上慷慨赴死的铁汉子……但无论哪种, 老师的形象都是腰杆挺直, 面上带着轻蔑倔强的表情, 这一点从未变过。
但现在, 他终於看到了老师痛苦脆弱的一面, 原来老师并不是不在乎, 他的佯狂、他的豪放不羁, 都是为了麻痹自己那颗骄傲的心……是的, 老师是骄傲的, 从来都有强烈的自尊心, 但现实让他一次次遭受打击, 从来没有真正舒展过眉目, 平生所作唯一一件大事, 也遭到不少人的非议……
是的, 有很多小人非议於他, 沈默也有所耳闻, 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沈炼就是仗着自己有两个贵门生, 知道自己不论惹多大祸, 都能安然无恙, 才敢铤而走险, 弹劾严家父子的。不然为什么他最早上书, 却安然无恙, 逍遥自在?而跟着上书的杨继盛等人, 却死的死, 残的残, 没一个好结果呢?
特别是今年, 严党倒台之后, 上面几次放出风来, 要重新任用那些因为触犯严党而被罢官的官员。其中沈炼的呼声就很高, 当时沈默觉着, 老师就是不答应复出, 也会跟高兴的, 所以乐观其变。同时, 那种沈炼‘沽名钓誉、所谋非小的说法, 也就更加有市场了。
虽然绝不是主流, 但十分的刺耳, 也传到过沈默的耳朵里。按照沈默的人生哲学, 不管你干什么, 总会有人说怪话的, 你若是跳出来争辩, 就正中了他的下怀, 成了他出名的梯子, 所以沈默一直保持沉默, 希望时间能带走这些无聊的质疑。
但他终於知道, 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他能做到宠辱不惊, 云淡风轻, 是因为他拥有的太多了——一路走来‘六首状元、天子门生、最年轻的封疆大吏, 最年轻的部堂高官这些耀眼的光环便一路伴随着他, 让他根本不用在乎别人的诽谤, 更没必要为自己辩护。
但老师不是啊……他几乎已经一无所有, 所以无比珍视正直的名声, 也就无法忍受别人的质疑, 甚至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只听到那些质疑他的声音, 却看不到更多人是赞许他的——在后面的 中, 沈炼甚至发出, ‘如果当初死在宣府的刑场上, 是不是就不会引来这些质疑?的哀鸣, 可见谣言对其伤害, 已经到了刻骨的地步。
一位注定要名垂青史的英雄, 临死前却在为自己的名誉苦苦自辩, 这既是他自己的悲哀, 也是这个民族的悲哀……沈默知道, 只要老师的死讯一传开, 一切的质疑和诽谤, 都会被哀思缅怀和清一色的赞誉所代替, 可为什么一定要人死灯灭以后, 所有人才能放下成见、放下心中的阴郁呢?难道不知道, 你们现在说什么, 逝者都永远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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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老师临终前的委屈, 后悔自己对老师的关心, 之停留在表面上, 从没换位想过, 老师到底是怎么想的……沈默的泪水便不受控制, 抆干了又流下, 许久许久才平复下来, 继续看下去。
沈炼毕竟是沈炼, 纵使有多少不满, 有多少牢骚, 那也是出自对这个国家的热爱, 所以他用了更多的篇幅, 向沈默描述这些年来, 对北疆形势的观察, 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说, 没到北疆之前, 我总听说, 鞑虏人面兽心, 像狼一样凶猛、蜂一样狠毒, 残暴缺德, 违背了天经地义, 像烛火幽灵一样, 在北疆之地往来流窜, 延绵百年而成我心腹大患。
不止是我, 朝廷的士大夫也这样认为, 他们相信, 蒙古人天生就是我们大明的敌人, 假若粮草有积蓄, 兵马充足, 一定会燃起战火, 侵扰边境;即使以谦卑的语言来叩关求通好, 贡献礼物请求朝见?也不过是希望得到互市的机会, 占大明的便宜。这种看法根深蒂固, 似乎是绝对正确的。
但我已经在边疆生活了整七年, 每天都睁大眼睛, 观察着这里发生的事情, 对大明的北疆边患, 也算有些发言权了——我想说的是, 我的看法改变了。
首先要承认, 蒙古人从来不缺勇武, 且经过这百多年的繁衍生息, 早像野草一样地芟延而难以锄尽, 像游鱼一样在无边的草原上难以捕捉, 哪怕以徐达、常遇春、蓝玉、成祖之能, 率领曾经平定天下[ 遮天 ]的强兵劲旅, 都不能将其铲除, 现在我大明中衰, 武将蠢如猪, 军队不堪用……我知道朝廷有意将在南方取胜的军队调过来对付蒙古人, 但恕我直言, 哪怕出二三名将, 率数万精锐, 可以在战场上击败对方, 但绝不可能将其全部消灭, 而且我大明边境延绵数千里, 蒙古人占尽了机动灵活的先机, 而据我所知, 南方的将领中, 甚至有不会骑马的, 所以我要说, 依靠武力, 是永远无法解决北疆问题的。
但我发现, 其实蒙古人也是人, 成吉思汗的雄心早已在他们的血脉中消退, 也许一些王公贵族还存着妄想, 但蒙古百姓早就厌倦了困苦的生活, 渴望能安定下来, 用他们的出产, 换取生活的物资, 甚至能像中原人一样, 过上富足的生活。我不是为敌人说好话, 因为一个可悲的事实是, 经过蒙古人这些年的反覆掠夺, 我们的边疆省份, 已经与他们一样赤贫, 蒙古人现在的打劫, 根本抢不到必须的东西, 他们又不敢深入内地, 朝廷还关闭了互市, 所以他们一直处於物资极度匮乏的状态。
而且我要指明的是, 现在对北疆破坏最大, 让老百姓深受其害的, 是大明自己的军队, 而不是蒙古人。那些养兵自重的九边将领, 将士兵和百姓视为自家的私产, 毫不顾忌的压榨剥削他们。老百姓都说, 蒙古人虽然如狼似虎, 但一年只来一两次, 捱过去还能过一段时间安生日子, 但边军整天都在, 让他们全年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所以老百姓才会不顾生死, 逃到板升去。背叛有如山崩地裂, 形势危急像堤防断塌——大明的百姓受不了本国的压榨, 逃到长城外, 请求敌军的保护, 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也恰恰证明了, 谁才是最大的祸患。
官府军队不思悔改, 却将他们定性为‘叛国, 一旦抓住要株连九族, 我说这好比外面狼和家里虎, 都是要吃人的, 老百姓只能选择一个吃得少一点, 能让他们活得时间更长的野兽罢了, 就算是叛国, 那也是因为这个国家不值得他们留恋了!
况且他们虽然委屈於虏手, 却仍穿着华夏衣冠, 婚丧嫁娶, 都按华夏的礼节仪式, 我认为他们还是中国人, 没有背叛自己的国家, 只是形势所迫, 逃离了朝廷罢了。 我认为, 对於这些人, 不应该加以迫害, 反映该反省自己的错误, 采取温和的对策, 尤其是要解决自身的问题, 才能消除他们心中的怨恨, 使百姓不再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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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发现一个现象, 很多蒙古牧民, 也举家搬迁到板升地区, 与‘大明叛民杂居, 相处融融——你师母曾经在那里居住过一段时间, 亲眼所见, 他们一同放牧、一同耕种, 说着一样的话、生活习惯也大致相同, 很难分出哪是蒙人, 哪是汉人了。
所以我现在认为, 蒙古人与汉人确实有深仇大恨——他们灭过我们的国家, 我们也灭过他们的国家, 他们杀了我们很多人, 我们也造成了他们无数的寡妇, 但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果能让两族人民休戈偃武, 不再打仗, 为什么不能先放下仇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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