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疲惫的笑笑, 声音低沉道:"这就是我的心里话, 大明朝已经病入膏肓, 治标没用, 除非治本。”说着望向沈默道:"大明朝的病根在哪里, 你知道, 我知道, 大家都知道, 却没人敢触及。不去触及这个根源, 就起不了什么作用, 上一百次疏也没用!”
沈默闻言点点头, 低声道:"莫非你还存着上疏的想法?”
海瑞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我这个小小的郎中, 就是把奏本递上去, 皇帝能看到吗?”说着无奈的摇头道:"看不到的……”
沈默闻言心神一松, 其实他这次来海家, 一是探视, 二是看看能不能劝说海瑞, 打消上书的念头, 现在见他有放弃之意, 哪有不趁热打铁的:"刚峰兄, 太夫人年事已高, 嫂夫人又有身孕, 揭龙鳞的事儿, 万万想都不能想啊!”
海瑞黯然叹息道:"你所说的, 正是我无法放下的, 算了, 不提了, 先安心过年吧。”
"这才是正办。”沈默彻底松口气道:"我带了些年货来, 你这次务必收下, 好歹让老夫人、嫂夫人补补身子。”
海瑞深深的望着他, 良久才从喉咙中迸出一句道:"大恩不敢言谢。”
"朋友有通财之义, ”沈默摇头道:"你不必多言。”
"但你的东西, 我一样不能收。”谁知下一刻, 海瑞却像换了个人似的, 道:"请你全带回去吧。”
沈默难以置信道:"发烧了?”
"我清醒的很, ”海瑞板着脸重复道:"大人的恩惠, 我们海家受不起, 请你把东西拿回去。”
"为什么?”沈默面上的笑容敛去。
"这是大人要我说的, 那我就说, ”海瑞面容冷淡道:"原本以为你是不同的, 谁知与那些人别无二致,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海瑞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不会收你的东西!”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道:"早就想寄给你, 这次倒省事了。”
沈默黑着脸接过来, 一看信皮子上, 银钩铁划的写着一行字道:‘与沈拙言绝交书, "呵……”他指着海瑞道:"你可以饿得昏倒, 也忍心让老娘挨饿?还有未出世的孩子……你、你, 我怎么说你啊……”气得他话都不会说了。
这时海老夫人听到争吵声赶过来, 扬手就打海瑞道:"孽畜, 怎么能这样对沈大人呢?”
沈默赶紧拉住海老夫人, 道:"刚峰兄可能魇着了, 待会儿太医来了, 拿针扎扎就好了。”
"对。”海老夫人也觉着这解释合理, 道:"是魇着了, 得狠扎!”
怕再惹母亲生气, 海瑞不敢再说话, 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盯着沈默。沈默只好退避三舍, 在海老夫人无比的歉疚中, 离开了海家。
"你这都发什么疯啊!”把沈默一送走, 海老夫人举拐杖要打海瑞, 却见儿子病弱的样子, 又根本下不去手, 只能流泪道:"莫非真是魇着了。”
海瑞的目光却一片清明道:"娘, 我都快五十岁了, 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您不要操心了。”
"你就是六十了, 也不能忘记娘当年教你的, ”海老夫人垂泪道:"人要知恩图报啊……”
"我一刻都没忘记过, 娘……”海瑞也流下泪来, 道:"孩儿从来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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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海家娘俩哭成一团, 单说沈默被海瑞卷了个灰头土脸, 闷不作声的坐在轿子里。外面的侍卫更是气愤难平, 纷纷骂海瑞不识抬举、不在五伦、六亲不认、猪狗不如!
"你们这群吃材知道什么?”听他们骂得不像话了, 沈默却爆发道:"都给我闭嘴!”
侍卫们心说大人这是拿我们撒气呢, 赶紧噤了声。
待回到家里时, 沈默已经恢复如常, 只是绝口不提去海瑞家的事, 仿佛真忘了这个朋友一般。
过几日, 不知什么人神通广大, 竟把那封‘绝交书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让沈默颜面扫地, 竟气得闭门谢客, 看这架势, 连年都过不好了。
就连深居大内的嘉靖皇帝, 也听说了‘绝交书的事儿, 竟难得的开心笑道:"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十多年了, 只记得他一次次让人吃瘪, 想不到这次, 竟让人家狠狠的甩了嘴巴, 真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啊!”
黄锦没有那么恶趣味, 相反他还挺同情沈默的, 便陪着笑道:"那个叫海瑞的, 也忒不是东西, 沈大人不嫌他贫寒, 折节相交, 他却丝毫不珍惜, 真是活该穷死病死。”
"这倒是。”嘉靖闻言若有所思道:"这世上不知好歹的人, 实在是太多了……”说这话时, 他想到了那些恼人的奏章。原来这十几天来, 通政司收到了数以百计的奏疏, 都是弹劾内阁和几位尚书的, 尤其是徐阁老, 几乎要被唾液给淹了。
遭到大面积弹劾后, 徐阶和几位尚书, 却按例没有上书自辩, 也没有在家里呆着等待处分, 而是仍然兢兢业业的在内阁当差,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这让嘉靖十分的欣慰, 自己没有选错人啊。也不能让国之股肱太委屈了, 嘉靖便将所有的弹劾奏疏留中不发, 硬是拖到了腊月二十七衙门放假, 好么, 有天大的事情, 等过了十五回来再说吧。
只是嘉靖心里很难平静, 因为他知道, 这些奏疏明着弹劾的是徐阶高耀这些人, 但实际上, 是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见嘉靖面色难看, 黄锦关切问道:"主子, 您身上哪不舒服?”
"朕身上舒服的很。”嘉靖面容狰狞道:"但心里很不舒服啊!不就是因为少发了几个月的俸禄吗?”一想到这个, 他心中的愤怒无以言表, 表情扭曲道:"就要告这个、告那个, 听说还要……”后半句话, 他硬生生咽下去, 对噤若寒蝉的黄锦道:"你说这帮畜生, 该不该杀?”
黄锦点头也不是, 摇头也不是, 只能默不作声。
好在嘉靖也没等他的回答, 而是又问道:"今天二十几了?”
"二十九。”黄锦小心翼翼道:"明儿就是除夕了。”
"除夕好啊。 ”嘉靖神经质的笑道:"除夕夜, 热闹啊, 哈哈哈哈……”
虽然侍奉皇帝二十年, 黄锦还是听不懂嘉靖在说什么, 不由暗暗埋怨自己, 若是聪明一些多好, 不要说李芳, 恐怕就连陈洪, 也能从皇帝的话中, 听出些端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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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京中的很多科道御史、言官谏臣们, 几乎都在做同样的一件事, 沐浴焚香, 净室独坐, 仿佛要去做什么大事一般。
沈默虽然没有焚香, 但也彻夜无眠, 他披衣走到院中, 抬头看向天际, 但见一股赤色的雾气, 笼罩着北京城的上空, 根本看不清满天的星辰。预兆着嘉靖四十四年的除夕, 是那样的不同……
沈默负手在院子里踱着步, 四周安静的针落可闻, 但他知道, 再过不到十个时辰, 恐怕北京城, 就要陷入一片愁云惨淡了。
不知道明天之后, 大明朝会走向何方, 虽然对他们将要做的事情不抱希望, 但沈默还是暗暗祈祷, 天佑大明, 不要大伤国家的元气……
分割
确实早了点, 虽然很有限……羞愧的掩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