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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大内, 干清宫。
这间二十四年没有住人的皇帝寝宫, 如今遍布致哀的灵幡, 已经变成了大行皇帝的梓宫。
大殿内的‘正大光明牌匾下, 满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风, 白色的几案, 白色的孝服……冷风吹过, 一片呜咽之声响在耳边, 让跪在灵柩边上的裕王朱载垕, 感到一阵阵的头皮发凉。
朱载垕已经除下了吉服, 为大行皇帝戴起了重孝, 但看着身边人一张张悲痛欲绝的面孔, 他也知道自己该痛哭流涕了, 但始终无法调动起情绪来。但这时候得哭啊, 他伸手拧自己大腿一把, 钻心的疼痛过后, 却一阵阵的想笑……
目光落在灵柩之中, 大行皇帝已经移箦, 从朱载垕的角度, 正好能看到他的遗容。只见嘉靖皇帝仿佛睡着了一般, 脸颊上还略带一点潮红……那是多年服用丹药的结果。
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朱载垕默默回想着, 与他上次见面, 是什么时候。对了, 是三年前年册封朱翊钧为王世子的时候, 曾经见过他一次, 然后就是今天下[ 遮天 ]午了。比起三年前见他, 嘉靖只显得瘦削些, 颧骨高高的, 下巴上的皱纹隐在修长洁白的胡须里, 一点也看不出来。
但朱载垕也不确定, 因为他和这个‘父皇, 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次见面父皇高高在上, 他也不敢抬头, 几乎等於没见。
现在父皇终於死了, 可以随便让他看, 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了。朱载垕瞪大眼睛, 使劲盯着他的父皇, 看着那张刻薄寡恩、阴沉难测的面孔, 他一下回想起自己战战兢兢、畏畏缩缩、暗无天日、无休无止的悲惨人生来……
只因为一句‘二龙不相见的谶语, 便被父皇视为眼中之钉不仅平时不准觐见, 就连过年入宫问安, 嘉靖都只准在珠帘外磕头, 绝不相见。哪怕是在皇帝驾崩前的几个月里, 都不许他入宫问安侍疾。回想此生以来, 竟从未享受过一天父爱, 甚至未得其父一个笑脸、一声温言, 以至他一提起‘父皇两个字, 便从内心感到陌生、恐惧和憎恨, 完全不知正常父子是如何相处。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 皇帝老子不仅不给他父爱, 还百般摧残他本应享受的母爱——自从把他赶出皇宫后, 便不许他入宫探视, 哪怕在母妃重病弥留之际, 也不许他见最后一面。而且在母妃去世后, 还不准百官按照应有的礼制, 为其安排葬礼……作为现存皇长子的母亲, 也极可能是未来皇帝的母亲, 她本应像成化朝的纪淑妃一样, 享受到美諡和厚葬, 作为日后追尊她为皇太后的基础。嘉靖却悍然推翻了礼部拟定的仪注, 不准朱载垕以亲子之谊居丧, 百官亦不准服丧服, 亦不追封为贵妃, 总之是力加贬降
原因不难理解, 嘉靖不肯抬举杜康妃, 是因为对他异母弟弟朱载圳的一贯偏爱, 导致不愿默认他的储贰地位;不让他服丧, 乃是嘉靖认为, 父皇尚在, 儿子服重丧不吉利, 为避君父至尊。
当时朱载垕已经十八岁, 当然能感受到父皇在生母葬仪上的诸多刁难, 亦能品出其中三味………但无论如何, 自从就裕邸之后, 和唯一疼爱自己的母亲生不得见、死不得诀, 他焉能不恨造成这一切的父皇?
更有甚者, 这个父皇对自己生儿育女, 也非常反感……朱载垕早年育有两子, 但均早殇, 朱翊钧是第三子。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当年自己的长子……也是嘉靖的嫡孙出生之时, 发生的那场意想不到的风波:
他记得很清楚, 当时举国欢庆嫡皇孙的诞生, 礼部请告於郊庙、社稷, 诏告天下[ 遮天 ], 令文武群臣称贺。此等天大的喜事, 嘉靖却违背常礼, 不准颁诏、不准称贺、不准禀告太庙和社稷。异常冷淡的对待;与他自己当年生育长子载基、二子载塥时的隆重其事, 甚至诏告外国的规格相比, 不啻天壤之别
更令朱载垕无法接受的是, 这个嫡孙出生, 竟惹得嘉靖暴躁盛怒, 甚至要杀人当时礼部侍郎闵如霖上贺表云:‘庆贤王之有子;贺圣主之得孙那孩子首先是他朱载垕的儿子, 而后才是皇帝的孙子, 如此先后, 本合情合理。却惹得嘉靖大怒, 用剑砍其疏, 愤怒道:"可斩渠先子而后朕。降俸三极”
这就是他的父皇, 一个极度以自我为中心, 以扶乩谶语为根据、以臆度妄想支配情绪的寡人独夫此人能认为白兔白龟产子育卵, 是可喜可贺的‘祥瑞, 却将自己的子孙繁衍, 视为莫大的灾祸, 引发莫名的恐怖和愤怒, 以这样极端自私、极端癫狂的方式对待子孙, 怎能不对他的心理, 造成巨大的戕害?
又何止是心理上的戕害呢?朱载垕身为皇长子, 却始终前途叵测, 而且屡生危殆, 甚至成为父皇的眼中之盯嘉靖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过分, 却非但不思弥补, 反而担心儿子会有异动, 长期在他的王府四周, 布满侦缉逻卒, 密切监视着他与何人交往。甚至王府随从们发生的一些琐事, 也会被立即报之皇帝……一举一动都会为人侦知, 虽贵为亲王, 又何异於楚囚?
不仅在处境上朝夕危惧, 甚至在最最基本的生活上, 皇帝对他也十分苛待, 所给的禄米钱钞, 仅能连维持王府的日常开支。甚至连这笔数量有限的收入, 都经常遭小人克扣, 不能如期领取……当然这一切, 都因为嘉靖对他的冷遇和打压, 才使小人敢肆无忌惮。至於按例该有的赏赐, 他更是连伸手都不敢要, 结果生活时常陷入困窘, 无奈只得凑钱贿赂严世蕃, 才得以领取到三年的拖欠。
身为亲王皇长子, 却要向大臣行贿, 才能得到属於自己的那点禄米, 简直是奇耻大辱尤其是严世蕃为彰显权势, 时常对人说, 连皇帝的儿子都要贿赂我。每次听人说起, 他都有杀人的冲动
有父几等於无父, 有母实同於无母, 生子而惨遭仇视, 继而连人身自由和基本生活都得不到保证朱载垕经年累月、全方位的, 遭受来自父皇的折磨, 内心早就被焦虑、抑郁、惶恐、愤怒、痛恨……折磨的面目全非, 但又无力改变, 只能‘致力韬晦、以待其时, 将自己的真实情绪掩盖起来, 小心翼翼的假扮成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皇子, 满怀忐忑的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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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自己多年来所遭受戕害无以计数, 却不得不忍气吞声以求苟安, 年近而立, 却从未有一日得展颜, 朱载垕心中的悲愤和自伤便充满了全身, 使他一阵阵血往上涌, 他的心中泛起一波灼人的热浪, 冲得满身都要爆裂开来突然他张大嘴巴, 两眼瞪得溜圆, 喉头不停的颤抖, 发出‘嗬嗬的声音。
周围人以为他悲恸难耐, 要得失心疯了, 全都紧张的望着一动不动的未来皇帝。等了好一会儿, 就在大家想要碰碰他, 试试晕没晕过去时, 却听他猛然发出一阵撕肝裂肺的嚎声
那嚎声之悲痛真切, 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如杜鹃气血、令闻者伤心, 听众落泪众人见未来的皇帝哭成这样, 无论真心假意, 遂一起大放悲声, 以助其哀
只苦了老徐阶, 一边要自哭, 一边要劝朱载垕, 弄得心力交瘁, 苦不堪言。
嚎丧了半晌, 朱载垕终於渐渐止住哭。徐阶嘶声道:"王爷节哀, 臣等知您悲痛难抑, 然先帝晏驾, 您就是大家的主心骨;请移驾养心殿, 钦定先帝身后大事”
裕王点点头, 在两个贴身太监的搀扶下, 缓缓来到位於干清宫西侧的养心殿。一众内阁辅臣并杨博随行……先帝晏驾之前, 曾单独召见杨博, 谈话内容不详, 但随后黄锦宣读皇帝的中旨, 晋杨博为少保, 以兵部尚书兼吏部尚书, 与内阁大学士共领顾命, 辅佐新君。虽然简特之职, 向来为百官所不齿, 但此乃先帝遗命, 又另当别论——那是任他为顾命大臣啊
一转眼, 杨博便从内阁竞争的失败者, 成为了与内阁分庭抗礼的另一极, 人生之际遇, 实在是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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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的龙椅还不能坐, 因为朱载垕还没登基呢。於是太监搬来一把圈椅, 铺上明黄的坐垫, 紧挨着龙椅搁下。就这样, 朱载垕还感觉如坐针毡, 表情十分的不自然。
见他还蒙着呢, 身为硕德元老、首辅大臣的徐阶自然开腔道:"王爷, 最紧要的, 是先把大行皇帝的庙号定下来。”
朱载垕感到晕乎乎的, 茫然的点点头道:"元辅说的是……”然后便没了下文。
"王爷是要让咱们先议一议, ”高拱是朱载垕的老师, 当然要给弟子接话了, 便率先道:"我抛砖引玉, 臣以为先帝享国最长, 一生纬武, 功高德硕;虽是守成;实同开创, 所以应定为世祖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