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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隆庆皇帝的态度, 徐阶自以为很有把握, 於是也不跟高拱辩论, 便缓缓道:"既然高阁老和老夫各持己见, 那就恭请上裁吧。”说着朝御座上拱手道:"不知皇上对这三件事的圣意如何?”
见所有目光都望向自己, 隆庆有些慌乱了……徐阶和高拱的争执, 他大体听明白了, 前者是以恢复皇家的声誉、提高皇帝的威信为出发点;而后者, 则是以国家和臣民为出发点, 考虑的可能更深远。更重要的是, 他相信高师傅不会害自己, 但徐阁老也是一片好心啊, 这时候该听谁的, 不该听谁的, 真让他无从判断。
但他毕竟是三十岁的长君了, 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 都会影响千万人的命运, 尤其是国家如此危难之际, 万一要是因为自己一句话, 造成不良的后果, 岂不是罪莫大焉?
隆庆的心里纠结成了一团。虽然师傅们教给他很多治国的道理, 但真到了这时候, 却完全对不上号。到底要如何应答呢?他不由额头见汗, 拢在袖中的双手早就湿透了, 心里却越想越不知所以然, 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完全把下面人当成大白菜。
高拱毕竟是陪伴皇帝十几年的师傅, 见隆庆不说话, 马上反应过来, 自己的学生不知所措了, 便出声为他解围道:"先帝御极多年, 通达国体, 故而可以请上裁。然而皇上今天才刚接触政务, 还未熟悉国事, 元辅便请圣裁, 未免太难为皇上了”这话其实有些让皇帝难堪, 换成谁、说哪个皇帝, 都可能会惹烦;可偏偏高拱这样说隆庆, 就没那么多顾忌。
本来大臣们闻听此言, 都惊得失色, 便有言官想站出来指责高拱目无君上, 谁知龙椅上的隆庆皇帝, 却如蒙大赦道:"高阁老说得对, 朕还不熟悉政事, 还是先不要乱拿主意的好。”说着笑笑道:"诸位爱卿都是经验丰富的能臣, 你们议吧, 朕听着就是……”皇帝想明白了, 徐阶是硕德元老, 一直对自己保护有加, 高拱更不要说, 在他心里就像父亲一样, 如果不信任他俩, 那满朝文武还有可信的吗?既然如此, 就任由他们去争论好了, 不是有那么句话, 说‘理不辨不明吗?辩着辩着就明白了,
从一个, 事事皆要上裁的老板, 换成这么个谦逊到甘为听众的皇帝, 这让徐阁老感到十分不习惯。
但他不会像高拱那样, 有事儿摆在脸上, 有话挂在嘴上。甭管心里怎么想, 他绝对不会表现出来, 更不会去对皇帝指手划脚, 便拱手道:"既然皇上让微臣议, 臣便遵旨, ”说着轻咳一声道:"老臣以为, 高阁老所论谬矣, 其它先不说, 单说那登极赏军之事, 乃是正统元年创下的先例, 以后各帝, 相沿未改。到先帝时, 因是外藩入继大统, 遂决定赏军数目倍於以前。今皇上登极, 礼部和兵部联奏内阁, 仍倍赏三军, 乃是子承父制, 有何不妥?”顿一顿道:"况且越是国家不安, 就越要稳定军心, 现在新君登极, 天下[ 遮天 ]百万官兵都翘首以待, 等着皇上的赏赐呢, 如果突然把相沿百年的旧例停了, 官兵必然心生怨怼……如今边患内乱不断, 正指望着官兵保家卫国呢, 多加犒赏还来不及, 焉能将本该有的赏赐, 再行剥夺?”说着语重心长道:"高阁老拳拳忧国之心, 本官能够体会, 但现在讨论的, 是一国大计方针, 应站在全局的高度上, 而不能只算经济帐。”
虽然徐阶说得有礼有节, 但高拱还是能听出, 这老东西讽刺自己目光狭隘, 还没资格讨论国家大事。不由哼一声道:"阁老称英宗故事为祖制, 恐怕不妥。能称为祖制的, 不过是太祖、成祖二朝的典故, 但洪武、永乐年间, 是没有登极犒赏三军之说的, 这才是真正的祖制。”说着叹口气道:"如果犒赏一次, 真能让将帅无不感念皇上的恩泽, 永远记着元翁的美意, 那我也是赞同的。但元翁须知, 就算是按照世庙的旧例, 勒紧裤带, 拿出四百万两白银, 但我大明军队两百万;加上空额, 在册的更是超过三百万, 再加上一层层克扣盘剥, 真正能分到每个士兵手里绝对不会超过一两。”
"难道因为这不足一两银子, 官兵们就不效忠皇上了?”高拱的脾气火爆, 说着说着, 不自觉就语气刻薄起来, 道:"所以我说, 犒赏的意义不大。况且不能一味任恩, 更要考虑实际情况。阁老应该也知道, 距离年底还有一个季度, 太仓中就已经没有可支配的余银了。本官已经算过, 就算把宫观、采买的钱全省下来, 也不过八十万两, 就是全用来犒赏也不够啊内帑空虚, 从何支之?难不成阁老点石成金, 能把土坷垃变成银子发下去?”
这时郭朴也放声道:"有司明知内帑空虚, 还要妄揣上意, 浑然上报, 这样的风气, 必须要杀一杀才行”
"这个二位不必操心, ”见对方要二对一, 户部尚书高耀马上帮腔道:"老夫自有安排。”
"无非就是从市舶银中出”高拱冷哼一声道:"但阁老想过这样的危害吗?就是因为年年寅吃卯粮”说着沉声道:"要真是从下年的收入中, 下年的一切财政安排又泡了汤, 明年朝廷又只能无所作为诸位大明朝满目疮痍, 只争朝夕!是一年也耽搁不起了”
"那你说如何向天下[ 遮天 ]官兵交代”徐阶这边的朱衡又站出来道。
"把话跟官兵说清楚, ”郭朴高声道:"也让他们明白国事之艰”
"那样的话, 朝廷的颜面何在?”黄光升开腔道。
"是朝廷的颜面重要, ”高拱这边, 工部侍郎李登云出声道:"还是大明的兴亡重要?”
"不要总把国家危难挂在嘴上”徐阶这边, 也有侍郎站出来应战道:"治大国如烹小鲜, 要真是依着你们下猛药, 大明才真要亡了呢”
争吵越来越激烈, 已经从最初的大学士单挑, 发展到九卿双打, 继而侍郎、言官们也加入进来, 你一言我一语的混战起来。到后来情绪越来越激动, 完全听不清哪边是哪边了, 只听到一片言辞激烈的对骂声。
金殿上的隆庆帝目瞪口呆, 看着御阶下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语速越来越快的大臣们, 自己竟完全插不上嘴。这并不是件稀奇的事儿, 因为朝堂上的官员分两种, 一种是久经风雨、德高望重的老臣, 一种是因为劝谏嘉靖, 经过诏狱加持的言官们, 无论哪一种, 都是些强悍到常人难以招架的存在。
现在这些人掐开了, 隆庆帝要么有比他们高的智商, 以理服人;要么拿出皇帝的威严来, 以势压人。但他虽然不笨, 思维却真不够机敏, 完全跟不上这帮子牛人;而他又很清楚, 如果自己贸然动用皇帝的权威, 压制这些脸红脖子粗的家伙, 肯定会从听众变成被攻击对象。
他都已经料到了, 那些不要命的言官们, 肯定说自己‘滥用权威, 塞责言路、有失开明、殊为无体之类的, 与其到时候被骂成三孙子, 还不如不开口。
只是看着下面这帮杀气腾腾、就差要动手的野蛮人, 隆庆不由从心底发出一声感叹:‘原来当皇帝, 真是个苦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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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一直冷眼旁观, 但心里其实是向着高拱的, 甭管高肃卿的主张, 是不是掺杂着私心。但毫无疑问, 他更为国家和百姓着想。相比之下, 徐阁老颇有‘一切唯上、只知任恩之嫌……对一般官员来说, 这也无可厚非, 毕竟大多数时候, 决定你对错荣辱的, 往往不是国家和百姓, 而是那个‘上只是若堂堂内阁首辅, 也光顾着讨皇帝欢喜, 还有谁能为国家说话?
难道光指望海瑞那样的死谏吗?那未免也太残酷激烈了吧, 终究不是政治的常态。
归根结底, 还得有人为百姓说话, 而从高拱的态度看, 显然比徐阶更有这个意愿。当然, 也不排除这是他的一种反对手段, 不能仅凭着这一场争论就下结论。
"肃静、肃静……”鸿胪寺官大声呵斥起来, 却对情绪激动的官员们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