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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博身为一品大员, 为什么要亲自为日昇隆求情?
因为北京日昇隆的境况, 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一切还得从沈默被构陷入狱说起, 陷害他的人万万想不到, 这个才三十岁的年轻官员, 并不只靠圣眷才拥有如此权势, 他其实已将自己, 与各方利益纠葛在一起, 化身为他们的代言人、领导者当他身陷囹圄时, 那些与他沉浮与共的各方势力, 必然要全力营救, 以保护现有的利益网不会破裂。
在生死关头, 这些势力爆发出来的力量十分强大, 很快的, 宫里便有消息传出来, 是道士们在皇帝那里告了刁状;然后北镇抚司查明, 刁状的证据, 是一本沈默推荐出版的《西游记》, 而这本书, 是由日昇隆的一名掌柜, 交给道士们的。
对於他们这些人来说, 最困难的情况, 便是对事情的缘由一无所知, 一旦知道了来龙去脉, 找出破解之道反而不那么困难了。於是另一本写於元代的《西游记》被找出来, 成为了沈默消罪的法宝。况且嘉靖也没想真把他怎样, 结果自然化险为夷, 平安过关。
虽然有惊无险的过了关, 但吃了这么大的亏, 不还以颜色是不可能的。恰逢风云突变, 道士们一朝失宠, 上谕严加查办, 便一股脑落在了镇抚司手中, 结果可想而知, 被摆成十八般模样, 真叫个生不如死, 把三岁偷看大姑娘洗澡的事迹都供出来了。
镇抚司甚至掌握了日昇隆贿赂妖道, 以求达到不可告人之目地的铁证, 恰逢举国清算嘉靖恶政的风潮, 但凡与妖道有关的人和事, 全都沦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谁也不敢为他们说话。趁此东风, 镇抚司自然毫不客气, 将证据向顺天府一递, 把日昇隆在北京的十八家店面悉数查封, 主事者全部拘走, 员工不许离开店中。
钱庄的主顾们惊慌失措, 纷纷要求提取自家的储蓄, 虽然因为日昇隆处於查封状态, 暂时无法放款, 但其信誉一落千丈, 引起挤兑风潮是早晚的事。这家雄踞京城的大钱庄, 竟转眼间风雨飘摇, 一蹶不振之势
之所以还没有一蹶不振, 是因为有个人不允许。这个人的身份出乎意料, 因为他就是沈默。无论作为受害者, 还是汇联号的幕后东家, 他似乎都最应该趁它病要它命, 将日昇隆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沈默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的目标远大, 并不会狭隘的站在汇联号的立场考虑问题。在亲眼目睹金融资本被强权蹂躏的无助后, 他不能眼看着储户的钱财被强权侵吞, 更不能让民众对这种新型钱庄失去信心。
信心的建立千难万难, 可崩溃只在一朝, 到那时就不只是日昇隆的悲剧, 汇联号也必然大受影响, 甚至最后会使工商业的发展也大受影响, 这是沈默不愿看到的。
所以他一面不准镇抚司动日昇隆的银库, 一面按捺住京城汇联号抢占地盘的冲动, 尤其是对后者, 摆事实、讲道理, 苦口婆心的劝他们, 站在行业的高度来看待发生的一切。
正因为有他在暗中化解, 日昇隆才能得以苟延残喘至今。现在杨博回来了, 利用他强大的影响力, 和晋商商业协会的财力, 活动关系, 制造舆论, 甚至亲自向有司施压, 终於使日昇隆的处境逐渐好转, 但老谋深算的杨博没有强行把那大门上的封条撕掉, 他希望通过对沈默的尊重, 传递善意的信号……正如沈默通过对日昇隆的回护, 传递过来的一样。
本来以杨博的老资历和雄厚人脉, 像沈默这种仗着先帝宠幸的新贵, 根本无需放在眼里。然而老先生回归之后, 却没有想象中的一帆风顺, 反而接连吃了闷亏……最厉害的一次, 莫过於入阁之争的败退。从十拿九稳, 到稀里糊涂的落选, 都说是先帝发昏所致。但杨博何许人也?三十年前便被称为天下[ 遮天 ]之英才, 他焉能嗅不出其中的反常气息?虽然抓不到破绽, 但他依然能够猜出, 此事乃是那对羡煞旁人的好师徒所为。
狠狠的吃了个大亏, 杨博终於认清了形势, 虽然严嵩父子倒台了, 但这个朝堂仍归徐阶师徒说了算, 还轮不到他杨惟约来染指。杨博的头脑很清醒, 要想跟他们抗衡, 就不得不从零做起, 少树敌、多结盟, 如果能跟沈默化敌为友, 里外里, 就相当於增加了两个朋友, 划算的很。
刚有了这样的打算, 沈默便也被那对师徒, 狠狠摆了一道。不管是出於同病相怜, 还是有机可乘, 杨博都不会放过这个市恩的机会, 把求沈默的事情, 变成互帮互助, 两不相欠……虽然想跟沈默化敌为友, 但作为坚定的保守派, 杨博所代表的势力, 绝不会轻易的表态, 尤其是在需要立场鲜明的时刻, 他们一定会选择中立的。这也是晋商和山西帮能够在, 充斥着偏见与歧视的恶劣政治环境下, 一直顽强生存[ 永生 ], 并日渐壮大的原因之一。
不过今天能得到杨博的声援, 沈默已经很满意了, 至少能让那些见风使舵的言官们心生忌惮, 不至於揣测上意, 一股脑的倒向对手。况且今天的会面, 早就在沈默的计划之中, 只要自己答应了杨博的请求, 就有信心让他帮自己更大的忙, 不信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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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 换上便服, 沈默便来到前书房中。
三位先生早等在那里, 见到他忙起身行礼, 沈默请他们不必多礼, 便在太师椅上一坐, 对王寅道:"十岳公说得太对了, 这世道转换得太快了, 我还停留在前朝的点到即止, 人家却已经六亲不认了。”
王寅点点头, 沉声道:"这次吃了大亏, 必须马上还以颜色, 不然人心会散, 人心散了, 麻烦也就多了。”
"大人不是被杨博请去了吗?”沈明臣轻声问道。
"只能说作用寥寥。”王寅摇头道:"那些山西人, 最多也就是给点惠而不费的支持, 真想让他们拔刀相助, 咱们还没那个本事。”
沈默笑笑, 没有说话。
王寅捕捉到他表情的变化[ 天珠变 ], 问道:"难道大人有什么良策?”
"现在还不好说。”沈默神秘的一笑道:"你们只当此事不存在便可。”
"好吧。”沈明臣点头道:"我们三个已经讨论过了, 君子报仇, 讲的是‘十年不晚, 咱们不能马上报复, 那样会有党争之嫌, 对您的形象不利。”
"不错……”"沈默颔首道:"但不利局面必须马上挽回, 否则会持续恶化下去。”今日上朝, 他就能感到, 许多往日里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官员, 虽然面上仍是恭敬有加, 但离远了之后, 许多人回头悄悄谈论自己。显然高拱昨日的那番羞辱, 还是被人看到了, 并传开来。
"其实办法不是没有。”沈明臣出声道:"只是不知大人能不能接受。”
"先说来听听。”沈默露出一丝微笑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一直没说话的余寅开口道:"大人, 既然对方是通过离间您和高部堂达到目地的, 那么咱们就偏不让他得逞, 非得把高拱哄好了, 不就万事大吉了?”
沈默的笑容渐渐凝固, 沉下脸来道:"你们是说, 让本官再去找高拱?”
见三人都点头, 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良久才叹口气道:"哪有那么容易……”沈默苦笑道:"高拱那脾气, 一旦认了死理, 拉也拉不回来;何况本官好歹也是二品官员, 被人打了左脸, 再伸出右脸, 这让朝中众卿如何看我?”
"不用大人亲自去……”沈明臣笑道:"我愿为大人走一遭。”
"你?”沈默看看他道:"他能让你进去吗?”这话还说轻了, 虽然沈明臣是什么浙东才子, 但高拱肯定不会放在眼里, 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我自己去当然不行, ”沈明臣笑道:"不过我可以找个伴。”
"谁?”
"李登云。”沈明臣沉声道。
"李登云?”沈默微微吃惊道:"高拱的儿女亲家?”
"不错, 正是他。”沈明臣颔首笑道。李登云也是河南人, 官至户部左侍郎, 但已经被御史弹劾罢官, 不过心里十分愤懑, 想要讨个说法, 所以也没离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