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3章 廷推 (下)(1 / 2)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3033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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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的辩疏一上, 文移便送到都察院, 这就算进入了审查阶段。当天下[ 遮天 ]午, 内阁传谕各部衙, 本定於次日的廷推延后, 具体时间另行通知。张居正已经提前知道了这消息, 但他顾不上细想其中的关节, 正为眼前这关发愁呢……

自从出了军需案, 户部尚书高耀便在家中待罪, 张居正以侍郎暂掌部务, 按说这种时候, 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堂官, 应该在一心窥测风向、为个人命运奔波, 部务差不多该要瘫痪了。但他不然, 这是他出仕二十多年一来, 第一次能够以堂上官的身份来施展才华, 张居正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绝对不能错过。

於是他开始着手整顿部务, 先是推出了‘考成法, 把各司职部门要做的事情按帐簿登记, 定期进行检查。对所属官员承办的事情, 每完成一件须登出一件, 反之必须如实申报, 否则以违罪处罚。张侍郎本就是个不苟言笑、深沉威严之人, 户部众人都十分畏惧他, 加之据传他马上就要入阁, 反正忍忍就过去了, 所以也没人站出来唱反调。

结果户部各司职部门清帐的清帐、盘库的盘库、催缴的催缴, 倒比过去忙了几倍, 非但没有瘫痪, 反倒焕发出了熠熠生机, 让人刮目相看。可这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太仓空虚, 债台高筑, 各项开支都没有着落。

这不, 户部右侍郎徐养正就在张居正的值房中大发牢骚:"所有帐目都已查证核实, 国库里最后一笔银子, 也已经被兵部强行提走, 现在可谓是一穷二白满屁股债, 工部的工程款、下个月的俸禄饷银, 这些都是火烧眉毛的, 太岳你可想个辄吧”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 也是庶吉士, 比张居正资格老多了。只不过官运坎坷, 嘉靖二十七年, 他上疏弹劾严世蕃窃弄父权, 收受贿赂, 结果被严嵩矫廷杖, 贬为云南通海县典史。虽然严氏父子对他十分忌恨, 但此时徐养正已经名震天下[ 遮天 ], 也加害不得。之后二十年, 他历任广东肇庆府推官、贵州提学佥事, 一直被压在偏远蛮荒之地。

直到严世蕃倒台后, 他才起为南京光禄寺卿, 然后转任南京户部左侍郎, 结果又受到振武营兵变的牵连, 差点又栽个跟头。好在他的座师徐阶这时大权在握, 将他左迁为户部右侍郎……虽然看上去是降了半级, 可从南京到北京, 入赞庙堂, 行秉枢要, 明眼人都知道, 这是明降暗升。

来京后, 徐阶便与他谈话, 殷殷以‘足国裕民相期望, 并希望他能好生指导帮衬张居正, 所以他也不跟小张大人客气。

"不是说, 让你把兵部的款子压一压吗?”张居正皱眉道。

"我压得住吗?”徐养正皱皱巴巴的脸上全是愤懑道:"谁知道杨博那牛鼻子发了什么疯, 本来说得好好的, 先支付一半, 后一半的二百万两延期支付, 可他竟亲自带兵来太仓抢钱, 我去质问他, 为什么说好了要变卦, 他却翻脸不认帐, 让我拿出证据来”说着有些埋怨的看张居正一眼道:"你当初就该和他立个字据, 口说无凭算怎么回事儿?”

张居正唯有苦笑对之, 杨博什么地位, 自己又是什么地位, 还能嫌人家的口头承诺不作数, 再要求立字据, 那也太不知好歹了吧?当然, 徐养正不可能不知道这个, 这么说, 只是在拿他出气罢了。

"人家手续齐全, 要求现在就提款。我说等你回来再说, 他就威胁我, 这笔钱不给, 他就去敲登闻鼓, 让户部吃不了兜着走。我只好把库里最后一个铜板都给他, 就这还不满意, 说年前必须把欠着的五十万两还清呢。”说着喟叹一声道:"虽说户部一直是债台高筑, 可太仓里抠不出一两银子, 这还是国朝两百年来头一回儿啊”

张居正听了心里发酸, 只能劝道:"勉为其难, 熬过这个冬天, 春天就好过了。”

"就怕冬日太漫长啊……先帝去世、新帝登极, 这都是意外的大笔开支,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化掉。”徐养正摇摇头, 望向张居正道:"不说那些扫兴的了, 你这次下去巡视, 有什么收获?”张居正这是刚刚从京师内外各榷关、仓场巡视回来, 家都没回就直接来衙门了。不过看他中单雪白, 袍服整洁, 象簇新的一样折痕清晰, 还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味道。哪里像刚刚跑了百多里的苦命官吏, 反倒一副闲庭静坐的士大夫模样。

每当看到他这样子, 不修边幅的徐养正都要暗自感叹一番, 这张太岳, 活得太讲究了原来张居正每次出门, 轿子后面一定带着衣箱。每到一地, 都要洗浴更衣才肯见人;和人握手之后, 也一定要洗手, 注重仪表到让人怀疑有洁癖。

不过君子性喜洁净, 这也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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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徐养正的问题, 张居正下意识的将衣袖理平, 缓缓道:"有是有一些, 京城内外二十几处国库, 除了钞库空空如也, 余剩各库倒还有些东西, 但都是缯布衾褥、竹木藤漆之类的物品, 可谓应有尽有, 全部清点下来, 大约有五百多样, 数量也多得惊人, 只是没有银子。”

徐养正点点头, 这也是正常的。今年开销太大, 早就把通州和各榷关的十几个库里的银子调光了。至於为何还有么多物品, 是因为虽然‘一条鞭法吵吵嚷嚷几十年, 但一直推行不利, 绝大多数省份, 还是以实物完税。这些种类纷杂的物品, 本是供朝廷政府的日常用度, 但入缴数量太大, 用也用不完, 只能在那堆着耗着, 每年各司库呈报的损耗, 折成现银话, 得二百多万两……当然不光是霉烂变质, 不堪使用的;还有大半被上下其手, 转出去变卖, 中饱私囊了。

大明的税赋制度, 真是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两人叹会儿气, 张居正又道:"这次我下去, 发现了很多问题, 各仓场、榷关的管理都十分混乱, 物资流失严重大明之病, 就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 虽然单拿出来不起眼, 但汇集起来就要了命。我回来的路上, 一直在琢磨着如何革故鼎新, 如何把这个局面扭转过来。因为思路还没理顺, 就怕你听着乱……”

"这是个大事儿, ”徐养正却兴趣缺缺道:"但今天还算了吧……再过两天就是京官发俸禄、京营发饷银, 在京王公发禄米, 预备的银子让杨博搬空了, 咱们拿什么发给他们啊”

"一共得多少钱?”张居正虽然心里有数, 但还是问了问, 也好借此整理下思路。

"单说银两一项, 京师领饷的官吏, 合起来有两万多人, 本月应发放的本色俸银是二十万两。京营领取饷银的兵额有十万, 本月应发本色也是二十万两;京城王公勳旧、宗室贵戚在册四万余人, 应发本色六十万两……合计是一百万两。这还不算折钞和粮布。”徐养正提起这个数字就嘴里发苦、心里发堵, 道:"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笔钱……”

"一点办法都没有?”张居正不甘心的问道。

"……”徐养正两手一摊, 一脸苦相。

张居正其实早就在为这笔银子想辙了, 所以才会去巡视户部所属的榷关、仓场, 想看看有没有办法。只是辛苦走一趟, 却落了个失望而归, 不由胸中憋闷, 暗叹最近诸事不顺……前面刚出了军需案, 这下又让杨博釜底抽薪, 发不出俸禄饷银了, 这可真是破船又遇打头风, 屋漏偏遭连阴雨啊

吐出一口浊气, 他问道:"能从临近州府先调用些救急吗?”

"这个想也别想。”徐养正在地方上浸n多年, 比张居正的经验要丰富多了, 见他提出要从地方上拆借, 便一口否决了:"这些年北方连年大旱, 又兵灾频仍, 他们也大多入不敷出, 整天派人来咱们这儿哭穷, 还能指望他们什么?”

"不会各个都这样吧。”张居正皱眉道:"天底下过日子, 还有穷富之分呢, 总有那宽裕点的吧。”

"哎, 太岳, 你是一直在京里清贵着, 不懂下面的情况……”徐养正大摇其头道:"咱大明的祖制十分操蛋, 地方各省府的俸禄银两, 都是从他们各自的钞库中坐支。你调他的银子, 就等於夺他官吏的俸禄, 纵是巡抚答应, 底下的官员也不答应。人家也不用硬抗, 就跟你推诿扯皮, 扯来扯去, 扯得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唉, 早晚得改改这套规矩”张居正恨恨道, 但他也知道, 现在说这个都是白搭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 一阵急火攻心, 他感到嗓子开始冒烟, 才想起自己从通州回来, 大半天滴水未沾。便端起茶杯, 轻轻呷茶, 心里开始细细盘算起来。

徐养正也在寻思开了, 他从腰间的荷包中, 取下掐丝珐琅的烟袋锅, 朝张居正道:"抽两口提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