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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归极门内, 六科廊, 白幡漫天。
欧阳一敬负手站在临时扎起的灵堂前, 望着两边那望不到头的挽幛, 不由心中暗叹:‘这妇人阴德不小, 竟能如此哀荣备至, 可谓死得其所了。这样一想, 利用这妇人之死来搞风搞雨的负疚感, 便消失无影了。
这一出‘大唁烈女, 就是欧阳一敬和几个科长一手策划的, 看到来吊唁的官员们络绎不绝, 看着他们对宦官的不满和警惕情绪, 一日比一日高涨, 欧阳一敬心里头甭提有多高兴。其实他本来是隐在幕后的, 起先他寄希望於让六科廊的人挑头来闹, 后来却发现这些人大出风头。他也按捺不住, 加入了为石夫人守灵的队伍。
他把六科廊当成了反对宦官的大本营, 站在石夫人的灵前, 盘算起接下来的动作……他与几位科长商量着, 待到石夫人头七那天, 便以六科十三道的名义上弹章, 并请十八衙门联合署名, 为石夫人讨还公道。当然, 所谓讨还公道, 不过是个幌子, 真实目的还是滕祥和孟冲两个死太监总之, 他之所思所想, 就是要把这场斗争, 弄得如火如荼形成燎原之势, 务必要使太监们的恶行大白於天下[ 遮天 ]
此时天刚刚亮, 为石夫人守灵的人已经困得东倒西歪, 屋里头写弹章的人, 还在搜罗证据铺排词藻。这一头, 他又向几个骨干面授机宜, 教他们今日如何与吊唁的人应酬, 又该如何激起公愤, 将矛头对准内监。
这时候, 凌儒从里面出来, 对他道:"一宿没合眼, 趁着他们前来吊唁前, 去眯瞪一会儿吧。”
"我不困。”欧阳一敬双眼布满血色, 但精神亢奋道:"海楼, 这两天来吊唁的络绎不绝, 这说明在大是大非上, 读书人还是很团结的, 这次我们赢定了”海楼是凌儒的号。
凌儒勉强笑笑, 让其他人先去忙, 这才压低声音道:"来是来了不少, 但我刚才翻了一下签到簿, 也看出一些蹊跷来。一是没有一个堂上官出面;二是户部和兵部, 竟没有一个官员前来参加。”
"前一个倒好理解, 六部九卿都是有身份的人, 不愿来趟这浑水。”欧阳一敬面色阴沉道:"可是兵部为何一个不来?东泉兄可是为了他们才遭此横祸, 也太忘恩负义了吧”东泉是石星的号。
"听说是有阁老下了死令, 兵部里有哪个官员胆敢来参加祭奠, 一定严惩不贷。”凌儒撇撇嘴道:"因此兵部里头, 虽有感激东泉兄的官员, 这下也不敢明着来了。想不到那位阁老, 竟是如此凉薄之人……亏得那日里还假惺惺为东泉解围, 原来和那些太监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都是御前的哼哈二将罢了。”看来一次中秋宴, 沈默就被化为了阶级敌人行列。
"你这个看法很靠谱。”欧阳一敬对还在边上听的其他人道:"就照这个版本散布, 对於忘恩负义之人, 咱们也不必客气。”
"别价。”凌儒当时就慌了, 连忙道:"我就是随口说说, 做不得真的。”
"怎么, 你怕了?”欧阳一敬看他一眼道。
"怕……”凌儒心说我当然怕了, 但嘴上不认怂道:"当然不怕, 只是现在咱们要对付的是宦官, 不易树敌太多。我想那沈阁老虽然和宫里不清不楚, 但他毕竟是咱们士林中人, 不把他惹急了, 他肯定保持中立。你就算想怎么着, 还是先集中力量, 赢了眼下这场再说吧?”
"嗯……”欧阳一敬心中不甘, 他实在太想一雪前耻了, 所以猜想借此良机, 将沈默一道拉下马。不过也知道凌儒说的在理, 只好点点头, 闷声道:"便宜他了。”
正在说着话, 突然听到归极门口, 传来一片鸡飞狗跳之声, 两人循声望去, 不由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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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极门内, 门禁尚未打开。
列队静候在禁门内的两百身强力壮的褐衣太监, 看见自己的提督太监刘公公, 陪着身穿蟒袍的司礼监秉笔孟公公, 从远处缓缓走来。待到近前, 太监们便齐刷刷的单膝跪下。
刘公公叫刘国光, 在这对中军面前站定道:"请孟公公训话。”
孟冲心里正不爽呢, 滕祥那个奸猾似鬼的东西, 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御前当值, 他的一定是算好的。
见叫他一遍没反应, 刘公公只好小声道:"孟公公……”
"啊……”孟冲才回过神, 事到如今, 只能先赶鸭子上架, 回去再跟那混蛋算帐了。说着便摆出一副狰狞的样子道:"孩儿们, 六科廊那帮王八犊子, 竟在万岁爷的紫禁城里设起了灵堂, 整日哭天黑地的丧门着皇上,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奇耻大辱啊”
"有道是‘君辱臣死, 现在外廷那些大臣, 公然侮辱皇上, 他们就统统该死”反正这些小太监都没文化, 他也就信口咧咧起来道:"搞成这样子, 不在皇上, 在於咱们没有当好奴才皇上是天下[ 遮天 ]之主, 必须要仁慈, 他的权威就只能咱们体现正德皇帝时, 刘谨敢廷杖群臣, 嘉靖皇帝是, 马森也敢鞭笞百官, 为什么到了隆庆皇帝, 就没有敢帮着主子震慑群臣的恶犬了呢?”说着眼圈通红道:"万岁爷受了如此侮辱, 咱们这些当奴才的, 哪儿还有脸苟活於世?百年之后, 让后世的人比较起来, 说咱们是群不敢护主的窝囊废, 还不让人戳着脊梁骨骂?这样的恶名声, 你们肯背, 咱家可不敢背!”
不得不承认, 能当上大璫的, 确实有两把刷子, 小太监们让他煽动的呼吸急促, 胸中憋满了怒火。那刘公公也想挤几滴眼泪, 与孟公公同悲, 怎奈眼眶儿不争气, 涩涩的来不了半点潮润, 只得抢着表态:"公公放心, 您老人家发个话儿, 这件事儿该如何去做, 小的们就是粉身碎骨, 也在所不辞”
"好”孟冲点头道:"宫门马上就要开了, 你们便冲出去, 趁着吊唁的人没来之前这个空当, 二话不说, 把里面的那些丧门玩意砸个稀巴烂然后原路撤回来, 一刻不停往北跑, 在玄武门口, 可以领到每人五十两银子, 然后你们就跟着那人出宫, 去通州坐船到南京避上一年, 等风头一过再荣归故里, 到时候统统加官晋级”
太监们先是让他撩拨的热血沸腾, 现在又被诱惑的眼冒金光, 看着大门缓缓开启, 便要嗷嗷叫着冲出去。
"还有最后一桩”孟冲阴声道:"今日这事儿, 是你们看不忿, 自发去给皇上出气的, 跟刘公公没关系, 更跟我没关系, 要是谁敢胡说八道, 哼哼东厂和提刑司的兄弟, 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听清楚了吗?”刘公公觉着孟冲废话半天, 就这句最关键, 於是尖喝一声道。
"清楚了”
"去吧”
中军的太监都穿着钉靴, 跑起来就像一只只铁蹄, 从洞开的皇极门密集地踏了出去, 门前广场的地面都被踏得颤动了。
在欧阳一敬和凌儒惊恐的目光中, 太监们拥进了归极门, 按照早先的布置分作两队, 一队专门找人, 见人就打, 另一队则把灵棚拆掉, 挽幛扯下、白幡撕掉。转眼间, 一片哀思气氛的六科廊, 便一片狼借……
可怜那些言官, 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打倒在地, 有些人头上脸上流出了鲜血, 看上去十分惨重。
欧阳一敬是第一个惊醒过来的, 立刻高声道:"谁叫你们打人的?住手!快住手!”说着去拉一个正在殴打言官的太监, 厉声道:"还敢打”
"打的就是你”那人回身就是一拳, 把他击倒在地, 然后猛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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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叫声在肃穆的皇宫上空传出老远, 即使遥遥相对的文渊阁中, 都听得十分真切。
正在议事的阁老们闻言变色, 一个个脸色发白道:"怎么了, 怎么了?”
"出大事了, 闹出大事了”一个司值郎不顾规矩闯了进来, 一脸惶急道:"元翁, 太监们在殴打言官们”
"什么”徐阶霍得站起来, 又因为起身太猛, 眩晕了一下, 边上的次辅李春芳赶紧扶住道:"元翁, 当心身体。”
"快, 扶我过去。”徐阶已经大急, 晃悠着往外走去, 张居正赶紧挨在另一边, 和李春芳一起搀他出去。
沈默和陈以勤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便默不作声的跟着出去了。
看到内阁大臣从会极门出来, 在外面望风的太监, 便吹响了铜哨。
"扯呼……”那些行凶的、打砸的太监立刻停了, 蜂拥退出归极门, 在阁老们的眼皮子底下, 跑回了皇极门内, 消失在内宫之中。
"猖狂、太猖狂了……”徐阶气得直哆嗦, 但也拿他们没办法, 只好先去六科廊看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