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耿定向表情平淡, 但心里其实一松, 毕竟主动挂冠而去是自风流的真名士, 因为这种事儿让朝廷把乌纱摘了, 非得灰头土脸一辈子。
"这个没错, 那个也没错, 看来是应天府的错了。”这时孙丕扬冷言冷语道:"好吧, 是顺天府处理失当, 激化了矛盾, 才导致事情越闹越大, 这样总行了吧。”这位兄台出身贫寒、性情刚直, 又曾经因为劝谏嘉靖皇帝惨遭廷杖充军, 虽然新朝旋即起复, 高升为应天府尹, 但处事难免有些不同於常人。
"立山你太紧张了, ”沈默摆摆手, 环视众人道:"你们都把这件案子看的太重了, 其实这不同於一般的科场舞弊案, 无论是首倡者、主考者还是执法者, 只要都秉公守法, 本身并无过错的话, 没必要非得追究谁的责任。”
"嗨, 你早说呀……”纯粹作陪的夏时等人, 马上笑着活跃气氛道:"吓得人家小心肝, 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这么件案子压得下去吗?”笑完了, 孙铤不无担忧道。
"怎么压不下去?”沈默淡淡道:"北京的大员们, 都在忙着和太监斗法, 没功夫理会这边, 咱们正好息事宁人。”
"问题是这事儿没完。”孙丕扬不敢苟同道:"那些监生可在牢里绝食, 他们放出话来, 不恢复皿字号, 就以死抗议。”说着叹口气道:"江南, 我方才口气不好, 你别见怪, 实在是最近内外压力很大。”
"怎么会呢, 你我之间还需要那么客气?”沈默摇头笑道:"那些监生大都是有背景的, 人被关在里面, 家人当然要活动。”
"不过, 既然江南来了, 他们还不都得老老实实的, 立山可以放宽心。”夏时笑着安慰孙丕扬道。
"那倒是。”孙丕扬终於露出笑容道。
"来来, 喝酒, 喝酒。”於是一班同年便放下心事, 开始推杯换盏, 只讲那风花雪月, 回忆那年少轻狂, 重又变得其乐融融。
但夏时、黄诰几个旁观者清的, 心里难免感叹, 沈默一到, 大家马上有了主心骨, 原先那股子浮躁急切便烟消云散, 可见‘鸟无头不飞这句话一点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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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酒席撤了, 沈默有些乏了, 问他们有何差事, 要是忙的话, 就先回衙门去。谁知除了孙丕扬之外, 其余六人都摇头道:"咱们在南京, 最不缺的就是空闲。”
"牢里那么多监生, 我不放心。”孙丕扬说一句, 便朝沈默抱拳离去。
"你们自便。”沈默伸个懒腰道:"我得歇一歇了。”於是众人继续在水榭喝茶下棋, 消磨时间, 他则转到后院, 稍一洗刷, 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 外面天已经黑了, 沈默问一声, 胡勇端着水进来……公馆中虽然有如花似玉的侍女、金陵最好的厨师, 但为了安全起见, 沈默的起居饮食, 还是由他的老班底打理。
洗把脸, 顿感精神振奋, 沈默问道:"人呢?”
"几位大人回家吃饭去了, 说明天再过来陪您。”胡勇道:"耿大人和孙大人还在楼下, 等您吃晚饭呢。”
"嗯。”沈默便换身织锦缎的袍衫, 施施然从楼上下来。
楼下已经摆上了一桌饭菜, 灯光偏暗, 耿定向和孙铤在小声说着话, 和白日里的喧哗相比, 显然现在更适合交心。
见他下来, 两人站起身来, 沈默笑着让他们坐下, 一看桌上的饭菜道:"果然还是自家兄弟了解我。”晚饭非常的清淡, 冷拚是鸭四件、菜是芦蒿清炒臭豆腐干等几样清新的小菜, 汤是鸭血粉丝汤和菊花脑鸡蛋汤, 饭是两种烧饼, 酥油的和普通的, 极清爽的一桌菜肴, 却是沈默的最爱。
孙铤笑道:"别看是一桌寻常菜, 可寻常人家, 这时节去哪儿寻这芦蒿和菊花脑?都是大富人家秘制的法子, 保存一夏, 鲜美如初。”这两样东西, 都是南京的特产, 芦蒿产自春天的江心洲上, 菊花脑只有夏天才能见到。
"孙公子果然是个讲究人儿。”沈默调笑一句坐下, 盛一碗汤道:"别的倒罢, 这绿茵茵的菊花脑鸡蛋汤最是败火, 我得多喝两碗。”
笑一阵, 三人便安静的吃饭, 见沈默搁下筷子抆嘴了, 孙铤才轻声道:"中午酒席上, 你光顾着给别人减负了, 可这样一来, 压力就都在你身上了。”
"没关系的。”沈默喝口茶道:"其实, 矛盾的核心, 不在於对当事各方如何处理, 而在於是否恢复‘皿字号。”按照沈默的理解, 皿字号就好比后世的北京高考, 虽然全国上下一片声讨, 但哪怕后来大学扩招, 文凭贬值, 也没人能取消。现在大明却取消了‘皿字号, 且对监生们的影响十分严重, 遭到如此反弹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个问题不解决, 哪怕这次我强压下去, 还是会有人闹事, 恐怕南京官场将永无宁人。”他的脑海中, 浮现出码头上那强大的阵容, 想必就是劝自己恢复‘皿字号的说客吧。
听了沈默的话, 耿定向的面色有些发白, 轻声道:"天下[ 遮天 ]之不均, 皆来源於取士之不公平。国子监中的权贵子弟, 利用皿字号的特权, 迈过最难的乡试一关, 可以轻易步入仕途, 之后在家族长辈的帮助下, 便能占据高官要职, 延续家族的地位;应天乡试的解额本就不算太多, 又要分一部分给皿字号, 结果使普通考生的竞争, 变得无比残酷, 可谓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 最终只有少数能成功。”说着有些动情道:"这次桂榜的结果, 正好印证了这种不公平, 若是没有皿字号, 那些权贵子弟几乎一个都取不中, 既然朝廷采取了种种措施, 保证科举的公平, 为何要对这种最大的不公平, 视而不见呢?”
"天台兄莫急。”沈默搁下茶盏, 温声安慰道:"今年不是取消了皿字号?”
"但听你意思, 似乎下次又要恢复。 ”耿定向叹气道:"好容易迈出一步, 还是要退回来吗?”
"……”沈默沉吟许久, 在耿定向要彻底失望时, 却缓缓道:"当初你和我商量时, 我是怎能答覆你的?”这种重大的事情, 耿定向自然要在上书前, 先征询沈默的意见。
"我记得你当时说。”耿定向缓缓道:"一个公平的取士制度, 可以保证人才的向上流动,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而这种通畅的流动渠道, 几乎是限制特权阶层, 垄断国家权力的唯一途径。”顿一顿道:"虽然你在信中, 没有明确答覆我什么, 但显然你是支持我的。”
"是的, 我是支持你的。”沈默点点头, 声音依旧温和道:"天之道, 损有余而补不足。皿字号不会再出现了……”
耿定向不由大喜, 然后又担忧道:"你怎么说服那些大家族?”
"我准备……”沈默呵呵一笑道:"摆事实、讲道理, 相信他们会明白, 这归根结底, 还是为了他们好……”见他不愿多说, 耿定向自然识趣的不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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