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按照皇帝那边的规矩,他要每个月回一次临安,而且要参与指导一部分工作的安排。
柳恣在电话里知道这件事以后,吩咐胡飞送给了他一只录音笔。
辛弃疾在拿到这录音笔的时候颇有些惊讶:「这难道是……」
「不是让你当间谍。」胡飞摆了摆手道:「那皇帝既然看中了你的才能,想让你帮忙搞定朝堂里的繁琐麻烦,柳恣就想让你长点心,保护好自己。」
「保护好……自己?」辛弃疾皱眉道:「你是觉得,有人会给我下套子,所以才给一根录音笔?」
「续航24小时,你把它放在衣服里不要给人看见,除非出了事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平时不要让人发现这个东西的存在。」胡飞把使用说明书放到他的手心里,神情郑重:「这个东西,现在是暂时没法重新生产的,所以你一定要珍惜。」
辛弃疾点了点头,心想自己应该用不到,但防一手总没有错。
这读书与不读书,确实差距还是挺大的。
皇帝大概是有意查看他的成长状况,直接吩咐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可以找他帮忙解决,下至御马生病,上至何处又有洪涝之患,全都一桩桩的问他对策。
辛弃疾本身没有亲近这皇帝的感觉,他早就因为之前的种种对待而感觉略有不安,做事的时候都不敢贸然的把一颗真心捧出来。
而经过他的观察,这一桩桩的事情,果真也只是问问他而已。
哪怕他建议改善饲料的配比,或者改善宫里人员分配的小问题,那些人都笑容满面的把话语一一记下,然后不做任何改变。
赵构在提防他,也在试探他。
青年坐在房中长长的叹了口气,只觉得无可奈何。
陆游那边在忙官署里的事情,隔了好些日子才来看他一回:「你有寒暑假期的事情,皇上听说了。」
幼安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文思院虽然一直有老师教着,但大部分人都跟不开窍的木头似的,听说起码要学个五六年才能去考江银的中学。
皇帝听到这消息气的摔了三四只茶盏,把上下的人都骂了一通。
他们科举所选拔出来的人,怎么这点破事都做不好——凭什么那一个辛弃疾就可以考进去,其他人就学不通搞不懂了?!
「因为暑假有两个月,皇上准备安排你一个专门的官职,具体还没有定下来。」
陆游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露出为难的神情:「我不一定能庇护的了你,总之……一定要万事小心。」
这宫里派系复杂,各个都露着温恭有礼的笑容,背地里如何抱团排挤又是一回事。
从前他替这幼安挡了好些个口舌上的纷扰,那是因为幼安还在他能护着的文思院里。
往后到了七八月份,他如果被皇上调职去了别的衙门里,能不能全身而退……可真不好说了。
扬州城。
孔知遥吃着鳝丝面,瞥了眼快把面吃到鼻孔里的朱熹:「你就不怕呛着啊。」
「啊?」朱熹愣了下,放下书道:「我都习惯了。」
「不就是考个江银中学,慌什么慌,」孔知遥喝着汤含糊道:「你看看我,说考CAT就考CAT,我给你开小灶补习功课,你还怕个卵子。」
朱熹嘿嘿一笑,晃着书道:「这话不假,但是吧,自己多上几分心,真的进考场了也会安心一些。」
「是么?」孔知遥慢悠悠道:「今儿可不是约着补课的时候,找我什么事啊?」
「你要不先吃?」朱熹搓了搓手道:「我就是有些事想找你聊聊。」
朱熹打算考江银中学,确实是下了狠功夫的。
白天在书店看着,晚上要去上成人夜班,还特意找什么部门申请了助学贷款,好在没有任何利息。
成人夜班一周四次,周五还要找孔知遥答疑补课。
就凭朱熹做学问的韧性和钻研精神,他确实是班里所有人之中成绩最好的那一个。
他本身不受临安的管制,自然文理科的基础知识都会学习,越是这样,他越想了解最深层次的答案。
在江银给予的课本和知识体系里,知识是有阶梯性的,懂得识字才能学文理,懂得算术才能学数理。
但在往更深次的地方,更高的地方去走,终极是什么呢?
所谓物理,就是去了解物质存在的规律,去明白其中的定理和公式。
那终点的答案,是什么呢?
「终点?」孔知遥隐约感受到了这个大兄弟的哲学属性——从他认识这大兄弟的一开始,这种属性就非常明显了。
朱熹这个人,在孔知遥的认知里,其实对参政或者致富之类的事情兴趣并不大。
他这人就是喜欢做学问,去认知和学习所谓的‘真理’。
孔知遥自己本身是个散漫性子,并不是很尊重所谓的真理。
在他看来,几百年前有地心说,几百年后有日心说,搞不好再过几百年科学结论出来,根本没有什么太阳地球,一切都是缸中之脑的幻想而已。
可是朱熹和他相比,多了几分虔诚和认真。
他对於真理的追寻,实在是太认真了。
「是的,终点,」朱熹依旧是那热忱的样子,温和地询问道:「如果说,你们江银不相信鬼神,那就有关命理、轮回、因果,又是什么样的认知呢。」
孔知遥眼见着一屉包子被端了上来,先拈了一个啃了两口,想了半天才道:「你在问我,哲学范畴的……活着的规律?活着的意义?」
这老扬州人把江银人当成神仙,有好些人甚至问过自己能不能通灵请神,就是想和冥间的亲人说一说话。
孔知遥自己内心虽然厌烦这种迷信的问题,但对待他们也克制而礼貌,没有说过什么伤人的话。
说到底还是厉姐教的好,从前自己这脾气可是直接凶回去的。
「我举个例子,」朱熹认真道:「在我们的信仰里,是有善恶轮回之说的——有句老话叫,人在做,天在看,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孔知遥点了点头,他听说过类似的认知,只搭茬道:「然后呢?」
「可是我一直在想,真的是善有善报吗?」朱熹没有再吃东西,而是坐直了继续道:「小兄弟,你可能还年轻,可我见过太多的例子,有的人做了一辈子的好事,可到头来家破人亡,自己也不得好死。」
他顿了顿,露出无奈的笑容来:「在有些人的说法里,这是还阴债,是上辈子,或者父母传下来的罪孽太多,活着就是在清算这些东西。」
这么解释,一直是可以自圆其说的。
「可是,这是真相吗?」
孔知遥听他认认真真的讲了一串,等四个包子吃完了,才抆嘴道:「作为一个选修过好几年哲学的人,我必须要说的是,很多事情,是没有正确答案的。」
只有推测,揣测,感觉,判断。
但到底真相是什么,也许死了才知道。
甚至有可能死了以后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朱熹停顿了几秒钟,仿佛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只叹了口气。
「但是,」孔知遥放下筷子道:「你说的这个东西,在心理学,还有在哲学里,都有对应的解释。」
他只能告诉这个大兄弟别人所认知答案,而他自己……并不在乎答案和真相是什么。
「你说?」朱熹急切道:「有解释的法子?」
「在心理学上,人们构筑善恶有报,是为了获取控制感和安全感。」
孔知遥注视着他,认真道:「只要这个体系被构建出来,人们信仰这个体系,就感觉世事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做了好事就会有好报,做了坏事就会遭厄运。」
换句话说,在这个体系里,不做坏事就能平安幸福的过完一辈子,可以让人有安心的认知感。
那位大兄弟愣了一下,只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消失。
他原本以为自己离真理越来越近,可是孔知遥说出这些话出来,就好像又把自己打回了原点。
「我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孔知遥竖起手指道:「有些人会指责受害者,比方说那些被霸淩、被强/奸、被偷窃的人,从各种角度证明那些受害者是有过错的,你也应该遇到过吧?」
被强/奸是穿的太少,被偷是你财物外露,你活该。
「但是,有一部分人这么指责受害者,是因为他们需要活在一个稳定的体系里。」
只要证明这些受害者是做错了事才会遭遇祸患,他们就觉得自己活在安全而稳定的世界里。
这就是心理学的真相。
朱熹略有些呆滞的看着那笼包子,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
「而哲学的话,」孔知遥抆了抆嘴道:「哲学的答案相比於我刚才说的这些,就更残忍了。」
「你想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