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以为他要自己写‘保证书, 这种事儿自然是万万不能留下证据的, 正在琢磨着怎么搪塞过去, 却见毛海峰拿出一面白扇子, 小心翼翼道:"您能在上面题个字吗?”
沈默不禁莞尔, 欣然答应下来, 挥毫题一首诗在上面, 毛海峰如获至宝, 捧着那扇面笑逐颜开道:"到时候震震她们!”说着一拱手, 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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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毛海峰走了, 沈京笑道:"让倭寇去打倭寇, 你可真想得出来。”
"那又何不可?”沈默呵呵笑道:"给他一个从倭寇进步到抗倭英雄的机会, 他会还我们一个大大惊喜的。”
"那倒是。”沈京道:"结果应该是注定的, 老船主出来干海盗的时候, 舟山那帮小子还穿着开裆裤玩泥巴呢, 不可能是对手的。”
"这个要求不是我提出来的。”沈默突然压低声音道:"是胡宗宪。”
"是么?”沈京十分感慨道:"堂堂总督竟然要靠倭寇剿灭倭寇, 真是让人悲哀啊。”
"你把这事儿想简单了。”沈默微微摇头道:"其实咱们的水师已经成型, 有俞大猷这样的猛将率领, 收复区区舟山还是办得到的。之所以把这个机会让给毛海峰, 是因为胡部堂要给王直下一副烂药。”
"什么烂药?”沈京问道。
"只要毛海峰一发动进攻, 所有倭寇对王直的态度将发生转变——从此以后, 在他们眼中, 王直将不再是他们的朋友。”沈默轻言细语道:"这虽然不会损害王直的实力, 但有道是‘千里之堤、毁於蚁穴, 终究会招致王直的势力分裂内斗的。”
沈京不禁毛骨悚然道:"原来你们从没想过要和谈……”
"谈, 是一定要谈。”沈默缓缓道:"但不是现在, 现在王直的实力比我们强的多, 海寇也都唯他的马首是瞻, 日子过的逍遥快活, 人家凭什么跟我们谈判?”
"那他还见我们了呢, 还派自己的义子跟我们回来谈判?”沈京不服气道。
"王直已经吃过官府的一次亏了, 轻易不会再相信我们了。”沈默摇头道:"他之所以跟我们谈判, 一来是想麻痹我们, 让我们放松对他的钳制, 另一方面, 也不排除他故技重施, 向我们提供倭寇情报, 借我军之手, 替他干掉徐海、叶麻之类的竞争对手。”
"你是说他只想利用我们, ”这结论让为和谈奔走近两年的沈京十分失落, 呆呆坐在沈默对面道:"压根没有和谈的诚意?”他的心情糟透了, 他原先一直觉着, 自己是在从事一份很光荣的工作, 现在一看, 原来是被人当猴耍了。
"战场上打不赢, 怎么谈都没用。”沈默淡淡道。
"可你不是也说过, 咱们打不赢么?”沈京道。
"现在打不过, 不代表以后也打不过, ”沈默看出了自己兄弟的低落, 温和笑着安抚道:"你现在做的, 就是帮着我们拖延时间, 让咱们有时间成长壮大起来, 再与他们分割高下。”
沈京登时眼前一亮道:"对呀, 这就叫……缓兵之计。”
"聪明!”沈默赞道:"有道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我们虽然不如俞大猷、戚继光这些将军风光, 但功劳一点不比他们小。”
沈京终於开心道:"你放心, 没事了, 我会好好干的!”
"好样的!”沈默笑道:"我今天就启程去苏州了。”
"哪有正月里上任的?”沈京笑道:"你糊涂了吧?”惯例, 新官上任要避开正月, 五月, 九月三个月份。因为按阴阳五行的说法, 这三个月属火, 官员虽然为一方守牧, 归根结底乃是皇帝的臣子, 而‘臣字古音读‘商, 商属金, 而火又克金。所以要避开这三个月。
当然这种故弄玄虚, 往往是为了隐藏真实的龌龊——实际上这几个月是收税的好时候, 新任官得让离任官捞上最后一把, 仅此而已。
沈默在官场混了多年, 对这些陋习自然心知肚明, 道:"我不先不带排场, 就带着几个人微服去苏州, 这样才能更好的摸清状况……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么。”
见他去意已决, 沈京不舍道:"不再住两天了?”
"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沈默戏谑笑笑, 见沈京一脸郁闷, 这才正经道:"不开玩笑了。我今年有二百万两银子的任务, 可万事还没有开头, 一想起来就头沉, 还不赶紧去摸摸情况, 看看该怎么干。”
"部堂不是说你已经成竹在胸了吗?”沈京吃惊道。
"我那是纸上谈兵, 想要落在实处, 还有很多路要走。”沈默摇摇头, 定定望着自己的兄弟道:"前路坎坷, 我们都好自为之吧!”
"好自为之!”沈京向他一抱拳道:"马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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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沈京那里出来时, 沈默就没穿那身惹眼的官服, 而是头戴书生方巾, 身穿宝蓝棉袍, 脚踏黑面粉底棉靴, 恢复了书生本色, 没有了官服的束缚, 也没有了前呼后拥的, 竟仿佛出了笼的小鸟一般轻快。
铁柱和三尺扮作他的跟班, 背着行囊跟在后面, 其余的侍卫则扮作一伙走镖的, ‘恰巧与他们三个同路。
杭州到苏州相距近六百里, 着实不算近, 这样的距离坐船最合适, 沈默他们起先也是乘船的, 但他想亲眼看看自己的辖区, 所以到了吴江之后, 便下船改走陆路……
他所辖的苏州府, 隶属於南直隶, 东至海岸, 东南至松江府, 南至浙江嘉兴府, 西南至浙江湖州府, 西北至南直隶常州府, 北过江至南直隶扬州府。自府城至南京五百六十里, 至京师二千九百五十里。下辖吴县、长洲县、常熟县、吴江县、昆山县、嘉定县和太仓州六县一州, 其中吴县与长洲县是附郭县……就像会稽与山阴一样, 同在府城之中。其余各县皆在府城东北, 只有吴江县在南面, 所以沈默从杭州踏足本府, 第一个进入的便是吴江。
一路上走马观花, 就把让感到无比震撼。在沈默的印象中, 从宋代开始, 便有‘苏常熟、天下[ 遮天 ]足的说法, 不管是苏州还是常熟, 都在他的辖区内, 所以他一直觉着, 身为国家粮仓的苏州府, 应该处处是稻田才对, 但只见城内乡下, 山上田中, 都是大片的桑树种植。甚至於田间地头, 也见缝插针种着桑, 其种植面积要远远多於稻麦等粮食作物的种植。
怪不得现在都说‘湖广熟, 天下[ 遮天 ]足呢, 沈默不由感叹道:‘原来苏州已经不大种粮食, 该玩经济作物了。这桑树既不能吃, 又不能穿, 吴中百姓却狂热的种植, 肯定是有利可图的。沈默不由暗叹道:‘素来听说倭寇打劫时, 喜欢生丝胜过金银, 看来这种东西, 确实是大有市场啊。
这是当然了, 他只见仅仅一个吴江县城内, 便有工场三十多家, 甚至普通百姓也是基本上有几个女子, 便有几台织机。至於男人们, 都去大户开的缫丝场、丝织场去干活了。沈默问其原因, 据说一方面因为工场不收女子,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小户人家受限於生丝数量, 有几台织机也就足够了, 用不着男人们在家里。
沈默确实被震惊了, 反覆对自己说:‘这就是传说中的资本主义萌芽吧?我能呵护它长起来吗?还是无法改变它始终长不大的命运呢?
一路往北, 看到一幕幕令他难以忘怀的场景, 沈默心中的责任感在一点点加重——如果说一直以来, 他都在苦苦寻找一条改变历史的道路, 那现在, 他终於站在那扇门前, 真切的感受到了一种新兴的力量在勃发, 虽然难以预料前途之凶险, 但最底限度, 他看到了希望, 找到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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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还是有第二章的, 呵呵, 票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