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早就为沈默讲解道, 吴淞江昆山段的淤积问题, 三分来自水流在此处放缓, 江水携带的泥沙沉积下来, 七分却是来自人为的, 人为破坏, 侵占沮塞……
因为被江水浸漫过的土地, 土质异常肥沃, 在上面种上粮食, 比寻常土地产量高出数倍, 所以便有老百姓见此处水流缓慢, 竟掘开堤坝, 故意放水漫溢两岸的田地, 人为扩大淤地。
堤坝一开, 江水被分流, 流速更加缓慢, 泥沙沉积更加严重, 河道也就愈发淤塞, 寻常年份倒还好说些。一旦哪年来了大水, 窄如水沟, 且还被凿得千疮百孔河道, 根本无法宣泄洪流, 只能任其肆虐, 淹没大半昆山县。
按说出现坍涨, 两岸的官豪富室就要随宜修治, 这种私凿河道, 侵占沮塞, 更是必须被禁止。但是, 地方豪强、大户人家光觊觎江田肥美去了, 想方设法将百姓的江田侵占过来。非但如此, 还变本加厉, 大肆兴筑堤岸, 拦截江河, 将淤出的土地开垦成‘水田, 然后报官绐帖, 送些人事, 便正式占为私产, 再佃给百姓租种。这法子还有个专门的名称, 叫‘荡田。
"大户的侵占在昆山十分严重, 他们还将原本可以泄洪的池塘占据养鱼, 将湮塞之处又霸作私田进行垦种, 将沿江的水利设施破坏殆尽, 完全处於‘废弛状态。”归有光痛心疾首道:"所以每逢大水, 昆山必淹, 只为一些人的私利, 便让多少人背井离乡, 流离失所啊!”
"豪强私筑圩田、阻遏江湖, 已经如此严重, 昆山县为什么不管?”
"呵呵, 现在的当官的, 最多三年便或升或迁, 在一个地方都待不长, 谁也不愿得罪大户, 惹得不痛快。”归有光叹息道:"他们更贪图其短利, 对豪强大户所占吴淞江, 沿江淤地广植作物, 不但不加阻止, 反而‘规取其税, 教之以‘塞江之道——在官府的长期纵容之下, 河道已基本淤塞, 百姓所种的粮食、桑麻遍布流域, 对吴淞江的通航与泄洪能力, 造成致命的打击。利其业者又惮於疏浚, 所以积弊日深, 如果不加以整治, 吴淞江无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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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有光告诉沈默, 海瑞在实地考察之后, 便与当地政府和大户接触, 希望以法令约束, 强行拆除围坝, 戮力并工, 挑浚河港, 为重修大堤做好准备。
海瑞为此磨破了嘴, 但事关官绅私利, 所以不出所料, 遇到的阻力很大。
几番沟通无果, 海瑞只好抛开当地官府大户, 准备自己单干。
工程的第一步是堵住大江两岸私开的堰口, 让被分散的水流回到主干, 待沼泽褪去后, 再找到主干道、划分导流渠, 重新修筑堤坝, 以规矩水流。
今年水量小, 正好做这项工作。
沿江两岸民众的反应, 比海瑞事先预想的, 竟要强烈许多倍……
只见昆山西北, 一处有数个堰口的江岸边, 站满了神色紧张的衙役, 他们手中持着铁链、棍棒, 将几个面色凝重的官员护在身后, 为首的一个, 便是海瑞。
他铁青着脸, 目光中闪动着复杂的光, 在他的面前, 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老百姓, 悉数跪在那里, 磕头哀求道:"不要, 不要……”
双方已经僵持很长时间了, 老百姓要求海瑞不要封死堰口, 而海瑞, 无法答应这个要求。
"海大人,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 站住来道:"我们素闻您是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 定然会站在我们百姓一边的, 对吗?”
"你是何人?”海瑞沉声问道。
"学生昆山生员徐清之。”书生一抱拳, 接着道:"海大人当知, 如果将堰口悉数堵住, 水流加剧, 会将下游的良田尽数冲毁, 还会让两岸的鱼塘断水, 土地干枯, 百姓赖以生存[ 永生 ]之根本便会消失不见, 倘若那般, 让生民何所依?大人又於心何忍呢?”
"你这是夸大其词!”海瑞淡淡道:"本官只是要回河道, 以修筑堤坝, 何时侵占百姓之根本了?”
"大人, 这里原先是河道不假, 可已经被百姓耕种多年了。”徐清之道:"您要回去, 就是剥夺百姓的田地, 掐断他们的命根子呀!”
海瑞耐着性子道:"今年天旱还好, 若是明年一涝, 将你们的土地全部淹掉, 一年的收成不就全泡了汤?”
那徐清之摇头苦笑道:"那也没有办法啊, 全凭老天爷做主, 能收一季是一季吧。这里土地肥美, 一季顶别处两三倍的收成, 就算一时被淹了, 来年重来也划算。”说着很动感情道:"大人, 这就是靠天吃饭啊!这些农民兄弟一锄一锄的挖堤, 一筐一筐挑泥, 才淤出这点土地。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苦干, 为的就是这点随时可能被洪水冲走的粮食, 真是可悲、可怜!您连他们这点救命的口粮也要剥夺吗?”
"是啊, 大人, 饶命啊, 留情呀……”人群被他说得极为动容, 许多人呜呜哭起来。
听着满耳的哭声, 海瑞的内心十分煎熬, 但他很清醒, 知道若怀此等妇人之仁, 不疏浚吴淞江, 结束反覆洪涝的局面, 就会有百倍的百姓遭殃, 所以就得这么干!
目光扫过众人, 他突然看到远处桑田中, 似乎有人影闪过, 但另一彪人马赶到, 将他的注意力又吸引过去。
只见一群官差, 簇拥着一个与他穿同样的官服, 只是要干净崭新的多, 的中年官员, 从远处气喘吁吁的过来, 老百姓一看见他, 便畏惧的低下头, 不用分说便自觉让出道来。
因为他是昆山县令祝干寿, 在场所有百姓的父母官。
祝县令看到百姓将官府的人团团包围, 登时面色无比难看, 低着头到了海瑞面前, 拱手道:"让刚峰兄受惊了, 这帮刁民就交给我对付吧!”
海瑞想一想, 人家毕竟是父母官, 这个要求理所当然, 便点点头, 退到了一边。
祝干寿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 很自然的落在那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徐清之身上, 眉头一皱, 不悦道:"你一个书生, 来这里掺合什么?”
"回大人, 义愤。”徐清之硬着头皮道:"看着百姓没了活路, 学生心里不平。”
"好, 好仗义的书生。”祝干寿冷笑一声, 目光却转向那些跪在地上的老百姓道:"疏浚吴淞江, 上利国家, 下利黎民!这么天大的好事儿, 你们为什么还要聚众对抗?不要跟我说, 是为了你们的那点地。”说着重重哼一声道:"这里有徐家的地、王家的地、还有大户们的地, 就是没有你们这些佃户的地!”
此言一出, 刚才还如丧考妣的人群一下子死一般的沉寂了。
祝干寿便对海瑞道:"大人, 请动手堵漏吧!”接着高声对众人道:"谁敢阻挠的有一个抓一个, 有两个抓一双!”
父母官的n威起了, 老百姓的气势一下子被压下去。
海瑞深吸口气, 沉重的点点头, 刚要说话, 却听人群中有人高喊道:"人在田在, 田亡人死!”便从好几个方向向前冲起来, 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 一下子又骚乱起来。
那徐清之也趁机高喊道:"对不能让他们堵住口子, 大家一起上啊, 法不责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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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 家里的事情多得让人目不暇接, 诸位老男人肯定理解我分身乏术的痛苦。但承诺毕竟要遵守。这是第一章, 写不出第二章来不睡觉, 恩, 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