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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熙宫。谨身精舍中。
嘉靖问道:"你有什么良方, 可医朕的心病?”
沈默便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册子, 双手进呈道:"这是我师兄去世前的日记, 英明如主上, 只需浏览下来, 便可知其中玄机。”
陈洪站在他身边, 自然不劳烦李芳下来了, 便接过那日记, 转呈给皇帝, 只是他转身前的目光, 愤恨得仿佛要吃人一般。
哪知转过身去刚走两步, 便听身后的沈默又道:"哦, 这是备份的一本, 正本已经被东厂收去了。”陈洪闻言身子一僵。
嘉靖的目光转向陈洪, 不等皇帝发问, 陈洪赶紧招认道:"确实有这么一本, 但这几日主子龙体欠安, 所以还没顾得上进呈。”
这解释倒也合理, 嘉靖便不再追究, 然后像往常批奏章一样, 让李芳拿着那册子。开始浏览起陆炳的最后日记。其实前面很多页的内容, 嘉靖是了解的, 因为陆炳会将情况随时禀报, 所以对他服药后的反应, 皇帝还是很了解的。
这相当於重现了陆炳从接受‘赐药到‘服药的全过程, 每多看一页, 嘉靖心中的负疚便会多添一份, 自责愈发深重, 面上的表情也愈发沉痛起来。
陈洪见状‘心疼道:"主子, 您这身子刚好, 可要节哀啊, 咱先不看了吧。”
嘉靖却仿佛没听见一般, 陈洪暗叹一声, 只好继续往下翻, 过一会儿便翻到最后一页——十一月初五日, 陆炳服药后呼吸急促、浑身乏力、头痛欲裂、舌尖发麻、口鼻流血……然后日记戛然而止, 陆炳昏厥半日后, 猝然撒手人寰!但他那强忍病痛折磨、坚持尽忠的形象, 则跃然纸上, 让嘉靖皇帝愈发哀思起来, 泪流满面道:"天不佑孤, 夺我比干!”
见皇帝悲痛难耐, 已经不能再受刺激了, 李芳看一眼精舍中的众人道:"先都出去吧, 有什么话不能等着主子先好点再说?”
沈默和陈洪对视一眼, 只好先行告退出来。
精舍中只剩下李芳陪着皇帝。
李芳好一个劝, 才让嘉靖的情绪平复下来。他无力的躺在龙床上, 双目无神的望着大殿穹顶, 喃喃道:"你说, 朕这是怎么了?当年太后薨逝, 似乎都没有如此悲伤过。”
李芳不知该如何回话, 好在嘉靖自问自答道:"看来是真的老了, ”说着看看李芳道:"人这一老, 就不是当年的自个了……现在朕觉着, 什么杀伐决断、干坤?都不如一壶老酒, 几个故人, 一起谈古说今、拉拉家常来的舒坦。”
皇帝这些话, 李芳是一句都不敢回答。他是个懂分寸的人, 在嘉靖身边呆久了, 对这个聪明绝顶, 又敏感无比的帝王, 实在是太了解了, 这些话, 嘉靖自个说说无妨, 但自己哪怕随便和一句, 都有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他甚至都后悔没跟着沈默他们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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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完感慨之后, 嘉靖久久无声。李芳以为皇帝睡了, 便拿一床薄毯上前, 想要给他盖上。却见嘉靖双眼根本未曾闭合, 他赶紧跪下道:"主子恕罪。”
嘉靖没有理他, 而是淡淡道:"陆炳不是朕害死的。”声音冷静而坚定, 那个掌握一切的帝王, 就这样倏然回归了, 毫无征兆。
"当然不是了。”李芳赶紧答道:"主子怎么会这样说呢。”从开始到现在, 他是一句不敢多说, 唯恐行差踏错, 基本上说的全是废话。
"不要不承认, 你们心里都是这样想的。”嘉靖帝缓缓道:"你们认定陆太保正是吃了朕赐给的丹药, 才会暴毙而亡的, 对不对?”
"主子, 您可冤枉奴婢了, 要是奴婢有一星点儿这种念头, 就让雷把奴婢给劈了。”李芳跪地哀叫道。
"不, 你们都错了!”嘉靖根本不理他, 在那自顾自道:"他一开始没有事儿, 就说明朕的丹药没问题, 是那药后来被人掉包了, 才把他毒死的!对的,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竟猛地做起来, 双目圆睁吗, 枯瘦的手掌紧紧攥成拳, 重重捶在被子上, 嘶声吼道:"他是被人害死的!!”说完便重新倒下, 躺在那里呼哧呼哧喘粗气。
李芳赶紧爬起来, 小心的给皇帝顺气道:"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这不是在查吗?早晚就能水落石出了。”
"谁在查?”嘉靖盯着他道。
"陈洪啊。”李芳小声道:"您不是下旨吩咐陈洪, 严查此事吗?他这几天, 带着东厂番子, 都快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了, 还在宫里戒了严, 道士、太监、宫女挨个审查, 看这架势, 不日就能破案……”他说着说着, 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嘉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是谁给他的权力?”嘉靖质问一句, 又怒视着李芳道:"你怎么不管住他呢?这个大内总管是怎么当的?!”
"他拿圣旨压着奴婢, ”李芳老脸煞白道:"奴婢哪敢违逆皇上的意思?”又流着泪道:"就是这次能见到主子, 都是奴婢请沈大人拿了御赐的黄玉如意, 才让陈洪退避的……”
"老没用的!”嘉靖怒哼一声道:"你往前数一百年、甚至二百年, 有你这样窝囊的大内总管吗?光有仁厚之名有什么用?关键时刻你得镇得住场面才行!”
李芳唯唯诺诺的称是。但他真的镇不住场面吗?恐怕不尽然。就算没有那黄玉如意, 如果他硬要往里闯, 那些太监侍卫也不敢拦他这个三十多年的大内总管。
他之所以表现的异常软弱, 放任陈洪嚣张表演, 自然有他自己的打算, 归根结底, 人的立场决定了他的态度。李芳自己也是太监, 看问题想问题。自然要站在太监的立场上考虑, 而对於太监们来说, 东厂的振兴是符合整体利益的, 李芳自然愿意看到。
所以在东厂扩充权势, 打压锦衣卫的时候, 他默不作声, 任由陈洪在前台卖力讨人嫌, 他则只等时机成熟, 便将陈洪拿下, 好摘这个桃子。
归根结底一句话, 这世上好鸟不多。尤其是衙门和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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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李芳感觉东厂已经起势, 锦衣卫也不可能再恢复雄风, 到了自己摘桃子的时候了, 便将在他的放纵之下, 陈洪所作的出格的事儿, 一股脑都告诉了嘉靖皇帝, 实指望嘉靖能在身体欠佳、情绪不稳定的时候, 帮自己把这个野心勃勃的对手除去。
他琢磨着, 单凭包围禁宫, 阻断圣听的罪名, 就足够陈洪死上八回, 到时候就再也没有跟自己作对的了。
但他还是小看了嘉靖皇帝, 即使病得再重, 嘉靖的脑子也不糊涂, 他双目闪着幽幽的光, 神色捉摸不定的, 望着李芳道:"你读过太祖实录吧?”
"读过, 在内书堂识字的时候, 每日都要背的。”李芳不明所以道。
"还记得清楚吗?”嘉靖问道。
"回主子, 还记得清。”李芳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