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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呵斥声。将沈默从失神中拉回, 他循声望去, 只见官差们拦住一辆大车, 赶车的是个葛衣短衫的年轻汉子, 而与官差们说话的, 却是另一个头戴瓜皮小帽, 身穿藏青色直裰, 四十开外、体貌富态的男子。
"吵吵什么?”沈默微微皱眉道。
听钦差大人问话, 官差赶紧过来禀报道:"回大人, 是给严府送货的商贩, 小得这就把他们撵回去。”
"谁让你们赶人的?”沈默不悦道:"查抄的是严世蕃, 不是严阁老, 这里还是相府, 不是你们胡闹腾的地方。”
那些兵丁被训斥了, 不敢再言声, 乖乖放那辆大车进来。
那个商人模样的瓜皮帽, 赶紧上前满脸谦卑的致谢。
他一走近了, 沈默便闻到一股咸菜味, 轻笑道:"你送的什么东西?”
"回大老爷, 是酱菜。”那瓜皮帽谦卑道:"敝号六心居, 已经为相府送了二十年的酱菜了。”
"哦。”沈默点点头。轻声道:"进去吧。”
瓜皮帽却有些犹疑, 小心翼翼的问道:"斗胆问下大老爷, 相府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呀。”沈默淡淡道:"只管进你的, 定不会有人扣下你的。”
"哦, 哦……”听他如是说, 瓜皮帽只好对身后的伙计道:"三儿啊, 进去吧。”
那伙计便推着车子往里走, 沈默也跟着进了严府。
严府中, 一干家丁下人, 都被严阁老勒令待在各自房中, 所以往日里仆役如云的高门府邸, 今日变得冷冷清清的, 只有老管家严年, 领着个小厮, 独自应付上门的官差。
沈默一进去, 他便从门房中迎出来, 不卑不亢的行礼道:"您是沈大人吧?”
沈默点点头, 看看严年道:"正是在下。”
"老仆严年, 恭候您老多时了。”严年微笑道。
沈默心中一动, 知道这是对方在朝自己示威, 看, 你还没来, 我就知道是你, 别以为我们家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我们还厉害着呢。
这并不会引起沈默的不快, 他仍然笑容和煦道:"原来是鹤山先生, 久仰大名。”。别看这严年只是严府的奴仆。但在北京城却是个数得着的人物, 他是严家父子的心腹, 旁人想要见到正主, 必先对他附势趋炎、争相巴结, 甚至不敢呼他名, 而称‘鹤山先生, 必要诚心孝敬才行。据说严嵩八十大寿时, 严年送礼, 金额竟达到数万两之巨, 其贪贿之重, 可见一斑。
但此刻严府门前冷落车马稀, 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再听到这个称呼, 严年竟有些赧然, 岔开话题道:"这位是?”目光移向了瓜皮帽。
"小的张德贵, 敝号六心居。”那瓜皮帽见沈默都称呼他为‘先生, 丝毫不敢怠慢, 点头哈腰的向严年问好, 道:"给相爷送酱菜来了。”往年送酱菜, 都是由家丁直接引到厨房, 根本见不到内宅的人。这还是第一回见到严府的大管家。
"哦, 知道了……”严年点点头, 对身边的小厮道:"你带大车去后面, 卸下来先不要开封。”
小厮应一声, 对那拉车的伙计道:"跟我来吧。”
瓜皮帽便要带着拉着的伙计下去, 却听严年道:"光让伙计去就行了, 你留一留。”
瓜皮帽张德贵只好让伙计推车跟着去, 自己则不明就里的站在那儿, 等待严府大管家发话。
便听严年道:"你不是想要我家老爷题字吗?我家老爷开恩了, 你可以去当面去取。”
"啊?”张德贵面上一喜, 表情激动道:"相爷, 相爷真是那么说的?”
"还会消遣你怎的?”严年看他一眼, 伸臂恭请沈默道:"大人这边请。”
沈默点点头, 便跟着他往内院走去, 那六心居老板张德贵, 也小心的跟在后面, 面上的表情却有些复杂, 浑不似方才那般雀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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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年带着两人来到主书房所在的跨院内, 便见严阁老穿着宽大的棉布袍子, 正坐在天井里晒太阳, 手边拿一个精巧的紫砂茶壶, 笑眯眯的看着他的两个重孙子嬉戏, 完全与普通老者无异。
沈默和张德贵站住脚, 严年过去通报, 老严嵩闻听钦差来了, 让两个小孙孙去屋里待着, 然后让严年把自己扶起来, 颤巍巍的朝沈默过来。
那张德贵顿感手足无措, 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只好退到月门洞外, 却又忍不住好奇, 偷眼往里面瞧去, 先见那年轻的大人朝那花白胡子老头行礼, 道:"下官沈默, 拜见阁老。”待其身后, 又道:"有上谕。”
‘沈默?那不就是传说中沈六首?俺竟然跟他老人家走了一路!张德贵心中大叫道:‘哎呦, 俺地娘来, 这下回去可有的吹了!
便又见那花白胡子的老头, 朝那位年轻的沈状元, 缓缓跪了下去, 口中道:"罪臣严嵩, 恭请圣安。”‘果然是严阁老!可真够老的!张德贵听说严阁老今年八十三了, 能活这么大年纪的, 绝对不多见, 能这么大年纪当宰相的, 除了评书里的姜子牙, 他还真没听说过。
但为什么会说罪臣呢?张德贵心中正嘀咕, 便感到有人在自己背上一拍, 回头一看, 是严府大管家, 只好乖乖的被拉走了, 空留下无尽的遗憾。
园子里。沈默从袖中拿出一道黄色皮面的上谕, 沉声念道:"惟中, 你担任首辅二十年, 侍奉朕的时间更长, 一直以来兢兢业业, 深合朕意。朕也数次言道:‘愿和你做君臣相得的典范, 为后世子孙之楷模。然汝之子严世蕃, 贪赃枉法、狂妄不悖, 有失为臣之道, 子不教, 父之过。汝亦不能无咎;去岁令夫人欧阳氏仙去, 汝数度上表请辞, 朕便不施惩罚, 汝致仕去罢, 一应待遇照旧, 以全君臣之谊……”
念完圣旨, 沈默去瞧老严嵩, 他本以为, 这老者会伤心、会难过, 至少也会错愕、但他错了, 只见老严嵩神色平淡的叩首谢恩, 待起身后, 更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精神头都好了多。
在严嵩看来, 能在大败亏输之际, 只落个‘教子不严的微小罪名和‘致仕还乡的体面结局, 已经是皇帝的莫大恩典了, 至少比夏言要强之百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