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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沈默与胡宗宪把酒感叹。抚今忆昔的时候, 一队衣甲鲜明的兵马, 正风驰电掣的奔驰在通往杭州的驿道上。
远远望去, 山水田树都反照在日光中, 马队疾驰而来, 卷起阵阵烟尘, 仿佛便浮光掠影一般, 便从眼前消失了。
经过一夜的奔驰, 其实这队官兵已是极为困顿, 但他们既没有歇息, 也没有换马。人在咬牙坚持, 马口中都冒着白沫, 汗洗得马身上的皮毛, 都泛起了缎子般的油光。官兵们都知道, 这些马是废了, 只要一停下来, 就会终身残疾, 但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 只有不断地挥鞭, 催促它们快跑、快跑、再快跑, 一匹匹骏马奔得尾巴都直了!
驰在队伍中央的。是一文一武两位高级官员, 那胸前补着狮子的武将, 年纪很大了, 花白的胡须在胸前飘舞, 骑在马上如履平地, 丝毫没有疲态;倒是那年轻些的文官, 已经累得摇摇晃晃, 兀自咬牙支撑着而已。
"要不咱歇歇吧, ”老将军大声道。
那文官摇摇头, 勉强笑笑道:"老虎随时都可能回巢, 咱们得抓紧时间。”
"嗯。”老将军点点头, 吩咐左右道:"保护好中丞大人。”便有四名骑兵将那文官紧紧护在中间, 继续向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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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快船靠近了崇明岛, 被巡逻的船只拦下, 来者便亮明了身份, 原来是总督府的亲兵, 有急事禀报大帅。
那俞家军的斥候队长不敢怠慢, 作个恭请的姿势道:"请兄弟移步本船, 我们载你去见大帅。”
那人稍一冲疑, 但不想多事, 便点点头道:"如此, 有劳了。”说着便纵身跳到俞家军的船上。
"回营。”斥候队长一声令下, 船只调头驶向水寨, 他又关切道:"外面风大, 还是请老哥进仓里吧, 有炭盆、有烧酒、还有烤得鱼和肉呢。”
"哦……”那亲兵本想能半道追上大帅, 所以一路上没歇脚。只以干粮充饥, 现在一听他说, 不由暗咽口水道:"那就叨扰了。”
"请。”斥候队长让开去路, 那亲兵便掀开帘子, 钻进了船舱里, 还没看清里面有什么, 就感觉脑后猛地一痛, 一下扑倒在地上, 失去了知觉。
行凶的是一个躲在舱里的军士, 他用手里的木棒袭击了胡宗宪的亲兵。
这时那斥候队长走了进来, 开始在其身上翻检, 终於在衣服夹层处, 找到一根小竹管, 掏出来一看, 果然是杭州异动的报告, 他不由暗道, 果然是小心无大错, 沿途这么多暗岗, 都让他渗透过来了。
想到这, 他沉声吩咐道:"加强戒备, 连只苍蝇都不能放到岛上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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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别墅内。胡宗宪端着酒碗道:"死去元知万事空, 不过灞陵一掊土, 留下这丰碑有什么用?”
沈默也持着酒碗, 轻啜一口, 道:"与杨升庵同时的, 还有一位大才子, 正是这苏州人。”
胡宗宪道:"唐伯虎?”
"不错。”沈默点头道:"唐解元晚年有一首诗‘怅怅诗, 老哥可曾读过?”
"嗯。”胡宗宪便伴着海潮轻声吟道:"怅怅莫怪少年时, 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 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 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 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后思量应不悔, 衲衣持钵院门前……”唐伯虎的名声, 在东南十分的响亮, 这首《怅怅诗》胡宗宪也是耳熟能详, 只是忙於公务, 多年未念起罢了, 此时此地再次吟诵, 竟止不住满腔酸楚, 尤其是最后四句, 让他险些掉下泪来。
忙用个喝酒的动作, 遮掩住自己的失态, 胡宗宪强笑一声道:"唐伯虎这首诗, 果真充满了伤感。”
"前程两袖黄金泪, 公案三生白骨禅。”沈默沉声道:"老哥, 你还不悟吗?”
"那我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艰苦奋斗, 又有何意义呢?”胡宗宪喃喃道:"若是结局注定, 还不如浑浑噩噩、平平淡淡过一生呢。”
"执念了!默林兄!”沈默低喝道:"没有你的付出, 东南倭乱万万不会平定。多少百姓还要遭那刀兵之苦?是你的奋斗, 保全了无数的家庭, 让东南重归安宁, 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
"可与某家有何益处?”胡宗宪掉进了思维的死结中, 说着说着又绕了回去。
"你在东南万家生佛, 已是功德无量。”沈默道:"但想要圆满, 还需善始善终……”
"我才刚刚开始!”胡宗宪把坛子重重一搁, 酒液四溅道:"我才五十三岁, 离着致仕还有十七年呢, 朝廷就要逼我退隐?就是这样对待功臣吗!”
"想想阳明公吧。”沈默也不着急, 悠悠道:"当年平定宁王之乱, 还东南百姓安宁, 立下不世之功后, 他为什么没有邀功请赏, 反而以生病为由, 接连上书请求回家静养?”
王阳明是胡宗宪最敬仰的人物, 听沈默这样一说, 他心里顿时不那么堵得慌了, 闭上眼睛想想阳明公的生平, 以平定宁王之乱为界, 前半段是积极进取, 勇於任事;后半段却避世讲学, 悠游山林。只有朝廷征召时, 才会出来, 事毕即归, 给天下[ 遮天 ]人一个‘王阳明无心权位的感觉。
真的无心吗?那何苦要考进士, 混官场呢?其实是为了保全名节, 不得已而为之吧。
"《诗》曰:"既明且哲, 以保其身。”见他心防大渐, 沈默趁热打铁道:"我们做官的, 又说三思而后行。三思是思危、思退、思变, ”他接着低声道:"有了危险时, 要及时发现。这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 叫思退;退下来就保全自己, 也就保全了东山再起的希望, 再慢慢看, 慢慢想, 总结以前的功过得失, 往后该怎么改, 这叫思变。”
"思危、思退、思变?”胡宗宪望着沈默道:"不就是一个‘退字吗?”显然有些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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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的风景在飞速的往后退, 令人目不暇接, 前方不远处的一座青灰色的城池也越来越清晰。
驿道边一块界碑也越来越近了, 老将军抹了一把汗望去, 只见上面刻着‘杭州城三个斑驳的阴文, 终於到达目的地了, 他的表情更加紧张起来, 低声吩咐道:"把旗都打起来, 全给我放精神点, 顺利过了这一关, 全都官升一级!”
仿佛诸如一针鸡血, 疲惫不堪的将士们抖擞精神, 把马背上的旗面展开, 挂在一丈多的长枪上, 十六面各色旗帜迎风招展, 其中八面门旗, 两面金鼓旗, 两面翠华旗, 和四面销金旗。气派立刻就不一样了, 这一队普通骑兵, 马上变成了左都督、江北总兵官的仪仗。
"把本官的旗也打起来。”那文官也吩咐手下道。
於是八面大旗打开, 四面日月星辰旗, 四面翠华紫盖旗,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苏松巡抚的仪仗也备好了。
於是这一文一武两位高官, 便在仪仗的引领下, 侍卫的簇拥下, 气势十足的朝杭州城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