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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无逸殿。内阁次辅值房中。
徐阶对沈默坦言, 想要救沈炼很难很难。
沈默心说:‘这阵子又有什么事情容易过?轻声道:"如果我直接找皇上呢?会不会有希望?”以往的经验看, 嘉靖还是挺吃他那套的。
徐阶摇摇头, 小声道:"皇上如今……怎么说呢, 有些喜怒无常, 你要是贸然面圣, 后果很难预料……”
"时间不等人。”沈默低声道:"学生只能铤而走险。”
徐阶看着沈默坚毅的面庞, 知道他主意已定, 便低头沉思了好长时间, 等抬起头时, 竟然面露狰狞道:"如果真要干, 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他说这话时, 沈默竟感到杀气四溢!
沈默一愣神, 没想到温吞水似的徐老师, 竟也有如此野兽的一面, 不由低声道:"怎么干?”
"兴起一场滔天的大案, 将杨顺、路楷, 甚至许纶等人, 全都拉下马来!”徐阶一挥手道:"扫清这些祸害, 重固我大明北疆!”
沈默有些错愕, 但他终究是有慧根的。转眼便明白了徐阶的意思, 轻声道:"老师的意思是, 非得把事情夸大到一定程度, 才能引起陛下的重视?”
"不, 你错了。”徐阶摇头道:"根本不需要夸大!自从拿到你给的材料, 我便着手调查此事, 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还要坏……由於朝廷这些年的重点在东南, 对北疆便有所松懈, 那里的局势已经极端败坏, 从军到政, 从政到民, 都有很大程度的恶化, 如果再不引起警觉, 不消十年时间, 我大明经营百年的九边防线, 将土崩瓦解, 到那时, 京师再无依凭, 除了迁都没有别的路可走。”说着笑笑道:"你当过苏松的父母官, 当知道我松江民风有个特点, 是‘畏首事, 怕当这个出头椽子……”
沈默笑笑道:"其实也不尽然。”
"不, 老夫承认, 我确实不喜欢当这个出头椽子。”徐阶摇摇头, 沉声道:"但这次, 我责无旁贷!”
沈默感受到徐阶矮小身躯中, 蕴藏着的可怕力量。不禁肃然起敬道:"学生听从老师的安排。”
"那些材料还在不在?”徐阶点点头道。
"还在, 原本都在我这。”沈默道:"随身带着呢。”
"很好, ”徐阶道:"你这就去玉熙宫求见皇上, 将那些材料呈上去。按照我方才说的思路, 控诉杨顺等人的罪责, 强调他们是畏罪才要杀害沈炼的。”沈默点点头, 表示明白, 又听徐阶道:"切记, 我们这次的目标是杨顺、路楷、许纶, 能把这些人铲除, 边镇便可肃清。但绝对不许牵扯到严阁老和小阁老, 不然又会掉进党争的泥潭, 最后不了了之。”
"是。”沈默郑重点头, 问道:"然后怎么安排?”
"你只管告状鸣冤, ”徐阶道:"后面的事情都归我。”说着不无担忧道:"你准备怎么做, 万一忤逆了皇上, 或者让皇上以为怎俩是串通的, 就大大的不好了。”
"老师请放心, 学生自有主张!”一个个英雄形象在沈默眼前闪现——孙悟空大闹灵宵殿, 猪八戒夜闯女儿国, 李向阳进城炸军火。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顿生莫大的勇气, 便毅然出了无逸殿, 往玉熙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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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熙宫, 谨身精舍。
在房间的四周八方, 各摆放着一个仙鹤造型的紫铜灯座, 那细而长的鹤嘴是烛托, 都插着一根儿臂粗的白蜡烛, 烛光闪闪烁烁, 轻烟飘飘嫋嫋, 烛火时而爆出一声脆响, 显得十分神秘。
在蜡烛中间, 是一架铺有明黄蒲团的圆形坐几, 上面盘腿坐着个身穿棉布暗花九龙袍, 头发花白的消瘦老者, 便是大明至尊、忠孝帝君, 嘉靖皇帝陛下, 但见他眼窝深陷, 嘴角也有深刻的皱纹, 已经有老态龙锺的趋势。
虽然被李时珍从鬼门关拉回来, 但身体里经年累月的丹毒, 还是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 然而嘉靖帝却偏执的拒绝了医生[ 超级医生 推荐阅读此书 ]的建议, 继续狂热於他的斋醮大业, 也许他认为, 只要神功大成, 就能包治百病、长命百岁吧。
当然, 李时珍的话也不是完全无用, 至少皇帝已经不再乱用丹药, 而将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投入到打坐与修炼中。
往日打坐入定, 嘉靖便会进入一种玄妙的境地, 仿佛有天降甘露, 将尘世间的一切喧嚣污浊洗涤干净, 心中只剩一片空寂, 无比清明, 令他如痴如醉, 锲而不舍。
但最近不知是怎么了, 再也没法入定, 心中充斥着嘈杂之声, 眼前弥漫着乌烟瘴气, 人影憧憧, 一会儿是曹端妃、杨金英;一会儿是夏言、曾铣;一会儿是杨升庵, 一会儿又是陆文明……这些伤害过他、或被他伤害过, 最终都成枯骨的男男女女, 仿佛从坟茔中复生, 整日环绕在他身边, 只要一闭上眼, 就冒出来缠着他、对他哭、对他笑, 一时一刻也不放过他!
他越想安静下来, 摒弃幻象, 却发心烦意乱, 终於忍受不住。猛然昂头发出一声狂吼道:"啊……”
那吼声仿佛颤得精舍都微微晃动, 霎时传遍了整个宫殿, 令宫人们噤若寒蝉, 个个佝肩缩背, 唯恐引祸上身。
也吓得候在外面的黄锦不知所措。最近一段时间, 皇上可太不好伺候了, 他小心翼翼、竭力奉承, 还没少挨训, 板子都吃了几回, 竟想念起还在蹲禁闭的陈洪来, 心说要是这家伙在。好歹能分担一半啊。
想归想, 手脚不敢慢, 还是颠颠的进去, 打开那个紫铜香炉, 从中拿出一个温着的紫砂壶, 试了试水温正合适, 一脸憨态可掬道:"主子请用茶。”嘉靖急火攻心, 口干舌燥, 自然要喝茶的, 上次黄锦便是因为慢了一步, 被皇帝骂了一顿, 又因为茶太烫, 被打了屁股, 这次可记得清楚了。
嘉靖斜倚在蒲团上, 接过那古铁似的紫砂壶, 重重吸一口, 又呼出一口浊气, 面色这才好看些, 看也不看黄锦道:"谁在外面?”
"哎呦, 主子您真神了。”黄锦伸出大拇哥道:"隔这么老远都能听见!”
"哼, 到底是谁?”嘉靖恨恨道:"哭哭啼啼的, 吵得朕心神不宁。”
"是……”黄锦畏惧的看皇帝一眼, 小声道:"是沈大人。”他暗暗祈祷, 沈默不要像自己一样挨板子。
"那个混小子……”好在沈默还有几分薄面, 嘉靖没有发作, 只是哼一声道:"来干什么?”
"这个……”黄锦小心道:"奴婢也不知道, 反正哭着鼻子就来了, 说要求见皇上呢。”
"还哭鼻子?”嘉靖就喜欢黄锦这股子憨憨的俏皮劲儿, 闻言面色稍稍缓和道:"叫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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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锦出去一会儿, 便带着沈默进来, 大礼参拜之后, 嘉靖让他抬起头来一看, 呵, 两眼哭得跟俩桃子似的, 这可真是稀罕, 不由心情大好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让谁欺负了吗?”
沈默闻言咧咧嘴, 还没说出话来。眼泪就又下来了, 赶紧低下头, 使劲吸气也止不住。
见他竟哭成了个泪人, 嘉靖奇怪道:"什么事儿这么伤心?”
沈默只是泪雨滂沱, 也不答话, 嘉靖最近本就火大, 一下子暴发道:"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沈默倒也听话, 硬生生止住泪, 将鼻涕倒吸回去, 两眼跟兔子似的望着嘉靖帝, 抽泣道:"皇上, 皇上, 我师父要被人害死了……”